如此,一人一蟒便在东海住了下来。
白蟒受连篁施救,虽从未主动攻击,但起先对他还是保持警惕。有次桑铃打水时不小心摔了,连篁去扶,白蟒还以为连篁要害她,竟折起丈高身子向连篁攻来。只是天道之数,一物降一物。龙众对蟒蛇有天生的威慑,那白蟒在与连篁对视的一瞬,已不由自主低下蟒首,虽敌意未消,却是臣服的姿态。
桑铃悬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了下去,睁着一双灵动的眼睛看他,安静又好奇,“我从来没见白相公怕过谁,怎么就怕了你呢?”
连篁打量一眼如今软软趴的白蟒,随口道,“它还小。”然后把水提到了厨房。
之后,桑铃渐渐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也慢慢道出了她自己的来历。
桑铃原来也是有娘的,那白蟒原是她娘救下的大蛇,大蛇感恩,徘徊不去。之后她娘为生她难产而死。在她刚三岁时,他爹娶的后娘便买通恶棍将她装进麻袋丢进了阴沟。好在那白蟒已有些灵性,将她翻了出来,还不时到人烟鼎盛处觅食,才将她养活。五六岁时,白蟒带她回了家。她后娘惊慌恐惧,指着她喊怎么还没死,又看见白蟒,认定她就是妖精。失踪了两三年的幼崽不但没死,还跟条大蟒一起回来了,她爹不由想到当初幼崽的娘——那个跟大蟒搂搂抱抱有说有笑的贱人。于是他一边畏畏缩缩,一边凶狠要将她赶出去。可后娘的声音早就传到十里八乡,引来一群人来打蛇妖。也是,不到三岁的姑娘走丢了,却在蟒蛇的口中活下来,这能是正经的人么?女孩吓得直哭,她后娘一咬牙,偷偷拎根棍子闷过去。白蟒原无伤人意,只是躲着,但目睹女孩受欺,大怒之下一口将那后娘咬死。这更坐实了她是蛇妖的“事实”。她爹又加一重怒火,跟着愚昧的乡邻一起操起了武器……
从此,女孩与白蟒便辗转流落,所过之处,人人喊打。
说这些往事时,她正笨拙地帮连篁磨墨,不时认几个字,她说:“公子,不要把我送回去。”
连篁写字的手一顿,“这里是个囚牢,你懂什么意思吗?”
微黄的纸张上一个大大的“囚”字,最后的落笔带着凝滞。
桑铃摇摇头,嗫嚅道:“可是,只有在这里,我才不会被当成妖怪。”
他的眼神黯了黯,似想到无数往事。良久,搁了笔,“那便……你想离开时再离开吧。”也用不了几年的吧,他如是想。
可她就这么一直待了下去,一天又一天,从一个刚换完牙的丫头,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这些年里,他有闲便教她写字读书、弹琴作画,她亦尽以十二分的认真来学习。是个让人操心少又懂事勤快的小姑娘。
只一件他略愁苦了些日子。桑铃与白蟒一起惯了,晚上睡觉时,还是喜欢爬到树上搂着白蟒,离开它她便害怕做噩梦。连篁几次将她拖出来,按到床上,她依旧是溜过去。连篁无奈,“你要做人,总得表现得像个人。”遂在她床边讲了不少故事,只是桑铃始终紧紧攥着他的手,死活不放开,连篁就这样守了她整年她才略好些。
而后她越来越好,凡世的那些遭遇,似乎都是前世的事了。直到他决定去凡世住。
她原是犹豫,可最终仍是跟了出去。
好在那曾经与女孩寸步不离的白蟒,对那龙寿人身的青年已十分放心,自觉藏于人烟稀少处,免了主人再遭谤言。
行程数月,他们落脚到一座小城,虽说并不缺金银财宝,但他们仍在人家做了西宾。孩童淘气,他的耐心像是没有穷尽,从不见气恼。
三千年的人生在数十寿数的凡人面前占尽便宜。杜家人对自家先生无限夸赞,几个自命不凡的老儒听到,皆是不服,一个黄口小儿就算天纵其才,又真能有几瓶墨水?竟要当面对峙。却不曾想他们口中的黄口小儿,一面将他们辩得哑口无言,一面也谦虚到极致,直臊得老儒们脸面通红,惭愧而退。
后来杜家那混小子京城有榜,乡亲盛邀连篁入了他们筹建的书院。
媒人将书院的门槛都踩碎了好几块,他们舌颤莲花,连篁只微笑听着,从来婉拒。而他身边的姑娘桑铃,对这一切只含笑观之,从不多言。
一个大好青年,一个妙龄少女日日相处,既不成亲,也不接受他他人,大家不是不奇怪只是两人实在可亲可敬,人们也未说三道四。
直到一天夜里,连篁忽然听到一声尖叫,连忙来到桑铃的屋里,只见她正惊恐地坐在床上,叫道:“血……”
连篁亦慌乱,白活了那么久,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抱起桑铃就往医馆跑。
只是小城早已沉睡,医馆哪还开门?一向清清淡淡的连篁敲了两下门不见动静,竟一脚把门踢得粉碎。大夫外衣都未穿气冲冲地跑到前堂,待看清是连篁,连忙端出大夫的专业来。只是心头有些疑惑,连先生竞有这么大的力气。
连篁交待了桑铃的情况,大夫连脉都未诊,在心里翻了几百个白眼,老脸通红地讲了半天男女之别与阴阳之道。连篁认真而紧张地听着,先是茫然,转而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桑铃本来一脸羞红,看到连篁的模样,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只是有一点,大多女子在十三四岁上癸水已至,桑铃姑娘倒是晚了些……”
他们哪里还有脸继续听,只见一向温和有礼的连先生一身狼狈,一把将桑铃姑娘捞在背上,“谢谢大夫……”逃窜而去。
夜风清凉,黄叶簌簌而落。一直发笑的桑铃突然安静得异样。
“公子。”
连篁微微侧了头,不自觉一笑,“原来是长大了。”
她真的长大了。
所有事情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当初人人喊打的少女成了被人捧在手心的珍宝,当初的囚龙成了人人钦慕的锦绣。
然而,发展得太好了,也太圆满了。
寂寂小城因一人而成名,带起一片江山的盛名。而那藏得很好的白蟒终究在一波又一波的能人往来之际露了痕迹。
凡世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仙修嗅着味道,一次又一次来除妖。都被她打发了。
可是,流言一旦传出,便如风起于青萍之末,很快便盛怒徘徊。
与众不同便为异。人们向来视异为妖邪。
是啊,曾经倾慕他的女子已为人母,曾经同龄的男子已有白发,而那桑铃姑娘与那教书的先生却容颜依旧。
于是,熙熙攘攘的书院渐渐再无学生登门,曾经的常客避他们如蛇蝎,偶尔碰到些小孩子,迎接他的亦是咒骂与厌恶,是石头与恐惧,附近的人家早就匆匆搬了地方。
人间,冷冷清清……
他觉得自己考虑不周,虽有淡淡的失望,也只是失望罢了,毕竟,这只是第一次。是他吓着了这些凡人。一时却忘了,于她而言,是往日噩梦的重现。
他终于离开。
然而风景不同,人心依旧。一次又一次循环的,是流言之下,人们对他的热情变冷漠、友善转恐惧。即便在一个地方,他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
他终于知道,那些盯着他们的仙修,永远不会放过他。滔天祸事只需轻轻一点,便会万劫不复。
点燃祸事的是个叫李义的凡人,倒也不是普通的凡人,是凡世皇族中人。连篁与桑铃刚来凡世的帝都,那里热闹,三教九流汇聚,也适合隐藏。他们原打算开两年脂粉铺子就走,可没过几个月,那李义不知怎么看上了桑铃,想要娶回府中添个侧妃。聘礼抬到脂粉铺子后院的第二天,连篁他们便离开了。因为那时,她已经有了孩子,他们不能冒一点风险。
他们暂时未敢再去人多的地方,便寻了处颇有桃源之意的地方搭了间屋子,曲折隐蔽,景色也好,准备过完冬天。可不久,还是被人发现了。
发现他们的是个普通的樵夫,彼时白相公藏得好,原也没什么。可没过几天,李义不知怎么竟找了过来。
那时正是傍晚,山花开得好,桑铃折了根树枝与白相公拆招玩,李义看到这种情形一点也不害怕,独自一人便上去打招呼,略说了几句话。说的话也是寻常,不过是些“莫担忧”“不愿意便不勉强”之类的,说完还笑着看了眼白相公,道声“怪可怜的”便走了。
可他哪里知道,她何曾担忧过他的强迫抑或纠缠,她怕的是那些与他们皇室相互倚仗的仙门。
至此,她以为李义的事情到此便结束了。可当她回到家,却发现灯未亮,连篁也不见了。
不安一下子涌上心头。
“啊——”
忽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伴随着的是天地间突现刺眼的光芒。
若她能看到,便可看见那光芒的中心,八个身着道袍的仙修分列布阵,剑影组成的大网正罩在中心一个青衫男子的四周,令人胆寒。
男子正是连篁,此刻正抱着额头发出恐怖的喊叫。一头白蟒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张口便去攻击布阵的一人,可还未靠近,便被一束幽光反弹回去。
仙修继续催动法阵,罡风愈烈,“孽畜,还不现出原形!”
话音刚落,那发出撕心裂肺吼叫的人忽然站直了身体,双目滚出血珠,“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呢?”说着,那滚着血珠的双眼便转为赤红。
“哈哈哈……”青年突然狂笑,大地也随着他的笑声出现皲裂。仙修们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惧,开始怀疑今日能否收服这个妖孽,都使出看家本领。法阵上空的剑影也慢慢托出一柄巨剑。
“公子!”桑铃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个场景。
这声公子似乎唤醒了青年的一丝神智,他嘴角动了动,暂时没有再动作。
桑铃立刻驾驭白蟒,攻向法阵上空的巨剑。
这时,天上忽的滚过闷雷,眨眼的功夫,暴雨便浇下来。而法阵上方的巨剑也暴涨出撕裂暗夜的光芒。
与此同时,一个仙修撤出法阵,全心御起那最大的巨剑。
暴雨仿佛都停止了。
巨剑一点点坠落,那法阵中心的青年似乎更加痛苦。
谁知这个时候,那巨剑忽然转了向,剑光暴涨,将那少女与白蟒全笼在剑光之中。
原来是桑铃用尽平时力气,与白蟒一起拉动巨剑。
连篁抬眼,只见空中光芒再次大盛。
“嘭——”
巨剑忽然脱离仙修的掌控,将少女穿胸而过。那白蟒也死死砸在了泥水之中,生死难辨。
最大的压力撤去,阵中心的青年立刻站起。可不知怎么,在看到躺在泥水中的少女一动不动时,双膝又跪了下去。
而天地之间,雷电更加汹涌。
接着是一声响彻天地的龙吟。
血色巨龙巍峨浮于半空之中,赤瞳灼灼,盯着在场的所有人。
那血龙杀气腾腾地开了口,只气息便将那些仙修逼退了数丈,“你们……”
八个仙修并一个躲在暗处的凡人李义,何曾见过真正的龙众,他们竟将龙神的人当作妖,还杀了神的人,自知在劫难逃。
不对,真正的龙神怎会一直在凡世受他们烦扰,而且,怎会如此凶神恶煞,浑身还布满了……血气?
这不是典籍记载中的龙神,更不是凡人日常祈祷的龙神,这分明是条妖龙!
他们没有杀错!
只是,若眼前这条是妖龙,怎会饶他们性命?
眼见这几个仙修便要命丧当场,为首的一个仙修忽然跪下去说:“这妖……不,是仙子,本门能救!”
可他们骗了他。
他们说仙门中有灵池,里头长着可起死回生的返魂枝,只是灵池凶险,凡人难进。他想到典籍中确有返魂枝的记载,竟暂时收起了利爪。
可当他抱着桑铃轻飘飘的身体落入那些仙修口中的灵池后,却遭遇神兵压顶的填池。
天地间能灭神的,唯有神兵。可是,也得看驾驭神兵的是谁。凡世仙门的始祖许多曾受普世的神官指点,个别门中藏有一两件神兵也不无可能。可力量不够,怎能发挥神兵真正的威力?何况他们面对的,是生在浮起三千大世界海的龙众。
然而,桑铃却是个凡人。纵然生了灵根,终归还是凡人。
神兵威力之下,她的身体,一点点碎成齑粉。
…………
“我为何会信他们呢?我若不信他们,也许桑铃还有救。是吗,姐姐?”他双眼通红,眼中布满可怜的绝望。
我摇摇头:“三界的规则并不允许凡人死而复生。纵有返魂枝,把她救活了,掌律的神官也会去收回的。”
我原想问一句,你受了那么多苦,躲来躲去,为何就没有想过再回东海呢?终究没有出声。
他在东海时遍读凡世书籍,对凡世充满向往。他以为人类寿数虽然只有短短数十载,但悲欢离合尝尽,万水千山走遍,比东海之底的无尽寂寞好过太多。
所以凡世多年,即便他的执着时时遭受考验,终至于要躲入深山,不敢再与凡人过多交往,他也未回东海。大概是因为,凡世,是他自己选的路。
“我听过桑铃小时候的故事,原以为那样的人不过少数。毕竟任何种族总有败类。可是我错了。”他不无疑惑地问着,“我曾教她不要伤人,她做得很好。可我为什么要这样教她呢?”
他曾想作为人类去生存,却被人视为异类,处处冰冷。
在自己选择的路上,他的信仰和希望,一点点的,彻底崩塌了……
彻底的绝望,伴随而来的,是无尽的疯狂。
至于他的神力——我修为被毁可以重新修炼,他有三千多年的孤寂,又如何不能修得至上之力?
可是,三千多年,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所有人都没有察觉。
可是,纵然他有足以灭世的修为,在凡世的那些日子里,他也是真的,要当个凡人。
临走前,他还在说:“姐姐,别救我。”
我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