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篁于凡世劈山移海,兴风作浪,以致山崩城毁,生灵涂炭。
可连篁自幼被禁足,不得修为,除了寿命长些,与凡人无异,又怎会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他连凡世的一个仙修都打不过……你弄错了吧?”我撑着椅背,微笑地问道。
沉渊噌地起身虚扶了我一把,担忧道:“千千……”
我直眉楞眼地看着他道:“可为什么?”
“为了什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时都乱套了,谁还去分心去问前因后果?”沉渊将一腔气急败坏燃尽,冷却成灰了,才重新开口,“若非我亲眼所见,我也不信你那平时大气都不敢喘的弟弟能干出这种事业,一道玄雷便破开一座山,挥一挥手就把凡世的数十仙门给灭了,海水顺着天裂直往凡世灌,海啸滔天,那本事,比当年的你强太多了。一干神将拿他没办法,我祭出的天网法阵也被他撑破了,直到那万年不出神府的老雷神出面才将他制住……唉,你去哪儿?!”
对啊,我要去哪儿?听他这一喊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又大步回到他面前,“他现在在什么地方?炼狱么?”
沉渊一把抓住我手臂,“你想干什么?”
我笑笑,“我还能干什么?”说着便甩开他的手,“你只告诉我他现在到底在哪儿?”
沉渊默默看了我半晌,终是松了口:“司天台。”
司天台不比炼狱,炼狱是关押惩罚犯错的神魔之众的地方,而司天台则是公开行刑之所。压往司天台的神众,要么要承受五雷轰顶之劫,要么剥去神格丢往最贫贱的凡世,更有甚者,直接送往阎浮提,日日受无尽恶鬼的啃噬欺凌……虽说司天台落成至今,除了魔众,神众无一判死,可又有谁能真正承受五雷轰顶之刑?最贫贱的凡人有几个可以好好生活?更别提阎浮提那等神佛闻之皆变色之处。可是,纵然要压往司天台,在那之前不都要在太正宫走一遭,先审一审么?现在连这个步骤都省了,要直接动刑么?
我正欲夺门而出,一袭白色的高大身影已来到我面前。他双手按住我肩膀,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道,“千岑。”
“阿夜……”我直直回望着他,用最诚的心问道,“他会怎么样?”
过了会儿,他说:“既然要在司天台威慑,必得在神众间明示之后才会处置,他目前定是无碍的。”
“既要明示,那便是允许人去探视。阿夜,我的事情已经牵连你太多,接下来的事,你莫理会了。”说完,我便挣开他,转身而去。
可还没迈开脚步,手腕又被他一把攥住,“话虽如此,但司天台有三神将把守,他们不见得会让你靠近。我陪你去。司天台名义上还是太正宫的刑台,他们也还认我这个神君。”又补充道,“只是去见人,又非劫人,没什么牵连与为难的,莫再跟我说胡话了。何况,以你现在的身体,不一定过得了天门。”
愣神间,我已被谁牵着腾云而上。
从北疆到司天台的路有点长,腾云也要几个时辰。我一路无话,昭夜也什么都没说。但云高天冷,我初时的惊恐无措已渐渐冷却,回归了几分理智。
若真如沉渊所说,连篁所为乃他亲眼所见,又有老雷神为证,想来不会有假。
可连篁一向视凡世为乐土,上次在凡世与他相见,他受仙修无故冤屈暗杀也不过一笑置之,又有什么能让他绝望大怒到以苍生为祭做下滔天之事?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众生之生死自然要给一个交代,罪魁祸首理当处以极刑。可这一切的肇始者,真的是连篁么?
思及此,那刚回归的几分理智又逐渐被悲凉漫过去。
我竟一点都不知道连篁还有劈山移海的本领。这绝非一朝一夕的修为,更何况他出生时龙丹便被毁,没有天生之力加持,修炼一途更需费功夫。
他如今修为,到底是哪来的?远远能看到司天台时,我不由停了下来。
昭夜说:“都到这里了,有什么疑惑便亲自去问问他。”
我点点头,却依旧迈不动脚步。待天光暗下去,云霞升上来,司天台都模糊了才重新鼓足勇气,一点点走向那半隐在高天雾霭间的刑台。
三神将见到昭夜,果然没有拦阻。
高天刑台上的云层间,缓缓现出一玄门,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无尽的黑暗。
“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为首一神将于昭夜道。
他点点头,看向我,“我在这儿等你。”
话音刚落,玄门之下的虚空便浮出玉阶,玉阶四周缭绕青白之气,一触即散。
台阶并不多,略走几步便到了玄门之前,门内是个暗殿,殿内除了一面耻辱墙,再无其他。
耻辱墙上用锁链绑着一个人,那人青丝凌乱,衣衫不整。他垂着头,似死了一般。
我走到他跟前,低声试探道:“连篁?”
那人用尽浑身的力气,才微微动了一下。
我忙在身上找了个遍,终于找到一颗灵药安抚他服下。过了好大会儿,他才抬起眼皮看了看我,泫然欲泣,“姐姐,桑铃死了。”说着好似怕人看见他流眼泪,又使劲把头埋于胸前,肩膀却止不住抖动,锁链受到牵连,呼啦作响。
我终于忍不住,将他死死按在我肩头,半仰着头道:“我知道了。”
他就这么默默放纵了会儿,忽然闷声道:“我罪孽深重,你们不要救我。”
我算着时间,费劲所有心力从一团乱麻的情绪中抽出一丝清明,端出处置公事的态度来,“救不救在我,你若要我听你的不管你,就先给我把一切说明白。”
“没什么好说的,”他毫无生气地摇摇头,“我为一己私欲害了桑铃,又为泄愤,取了无数凡人的性命。”
我未置可否,只把他盖眼的几缕乱发理到一边,抬袖擦净了他脸上未干的泪痕,这才试探着道:“是因为那些修道之人么?”
“是因为我。”他立刻反驳说,“当年将她留在海底的人是我,因我太无聊了,随便是个什么活物,我都想留在身边。何况,她还那么懂事。她在海底得了灵气滋养,又吃了许多灵丹仙果,已有了根基,若一直留在东海便罢了,不日或许飞升有望,也算是因我私欲对她的一种补偿。可我却又将她拉回凡尘,使她半途而废,夺走了她脱离凡胎的机会。是我害了她……姐姐,”他满眼绝望地望着我,“她死的时候,还怀着孩子。”
在凡世时便觉他们的关系亲密得有些不寻常,不想已经到了这一步。
“你们……什么时候成的亲?”
“这重要么?”他苦笑道,“自我有神识便在克制,她愿意做什么,选择谁,哪怕我明知道对她不利,也是纵着她。美其名曰尊重她的意志,其实不过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执念。”
许是灵药的作用,他那苦笑之中已带了几分精神气。可他如此自侮,分明已经没有半分生志。
“连篁,”我问他,“你恨我吗?”
“当然恨,”他说,“不但恨你,还恨所有人。可我此生总共才见过几人,所以最恨的还是你。我们一胞双生,为何你四海天地来去自由,我却只能囚于方寸之间?为何你能谈笑之间杀敌定策,我却只能坐井观天?为何父君舍我选择你?明明你才是那个他们要千刀万剐的寄身。我一直恨你,得知真相之后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恨你。偏这一切的一切,从来都与你没关系,我只得装作若无其事。”说着呵的一笑,也不看我,只盯着那无尽的黑暗,“我是从来没得到过眷顾的人,而今至此,亦是寻常。姐姐,比起你得到又失去,我是不是更幸运一些?”
从来没有得到过,便没有落差;得到又失去,毕竟得到过。哪个更幸运?
“也许吧。”我说。
他笑笑,“所以,你莫再为我费心了。”
我嗤地一笑,“你将心头的魔障精益求精地一股脑地抛给我,便是为了这句么?”
他未置可否,只慢慢说道:“姐姐,其实从小我就想知道,将我囚禁那人他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之前我一直说想在凡世生活,其实不过因我去不了真正的神境罢了。今日一路被押送而来,所经云台高殿,觉得不过如此。不如我们的书院幽静好看,甚至不如二哥修缮的梵隐宫好看。虽说此来是为受刑,亦觉以往亦非一无是处。如此也无憾了。”
我暗叹一声,这一时半会儿,他叫姐姐的次数比过往三千年都多。
“心里的话都说完了吗?”我如此问了一句,也不待他回答,随即正色道,“还有不到半炷香的时辰,你将这事的原委与我简略说一遍。你要的,我都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