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爽利地宽了外衣,哗啦入水。几颗水珠溅到我脸上,有些滚烫。
我偏过头,不自觉地往一边挪了挪。
“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他疑惑道。
“给你腾位置。”说着我又向一边挪了半尺。
水声越来越响,那人越靠越近,我憋闷地道:“你不是刚沐浴过,何必画蛇添足地再泡一遍,不无聊么?”
听得神君一本正经,“听说凡世有个扶桑国,很是推崇沐浴过后再泡温泉。”顿了顿,补充道,“想必有些可取之处。”
他话音刚落,我便觉臂膀处碰到了一处温软,倏地被烫了一下。
我本能地侧了肩膀,谁知凭石已到尽头,我倚了空,整个身子直往后倒去。
温泉水眼见要没过我头顶,这时,一截有力的手臂结结实实地拖住我后腰,将我捞起。
眼前人本就只着了件纯白的丝织中衣,半敞着胸怀,衣服一浸水,更几乎成了透明,底下的内容清清楚楚。
只见他白皙的胸膛之下,交错着一道道扭曲的疤痕,疤痕斜着向上延伸到背后,两边肩膀也有纵横交错的痕迹,已经很浅了,但依旧可以想象未愈时的狰狞和触目惊心。
是炼狱的神鞭。永远不可能消除了。
也难怪那天晚上,他死活不愿给我看。
我抬手抚上他的腰间,抬眸道:“是因为救下桑玲那次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揽着我,将我放好。
违反神众不得干预凡世恩怨的天律,事后他果然偷偷去自领了刑罚。看这伤痕的密度,怕还是加倍领的。
“都过去了。”他说。
我默了许久,将心头塌陷出的伤怀憋了回去,然后才平静地拽了拽他的手腕,将他拉到我身边坐下。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空气似乎凝滞了。
“小时候心思纯净,魔核又被压制,并没什么感觉。直到后来上了战场,见多了杀戮,又明白许多不公,日日难受起来,我才开始怀疑。”许久,我慢慢说道,“从开始修炼,我便觉体内有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在翻涌,修为越进益,那力量便搅扰得越厉害,后来是饮光尊者引导,才略好些。饮光尊者明面上是连篁的师父,每次来东海开坛讲经,也有开导连篁之意,但私下里,他注意我却比注意连篁这个正经的徒弟要多,我便更加疑惑。我问饮光原因,你也知道,他们梵界的人,总是色色空空真真假假地打些他们自己都解释不清楚的哑谜,别提多混账了。我也试图找父君问明白,可他隐居小重天,也许是愧疚吧,也许是不知怎么面对他的一双儿女,从来不见我们。直到我主动寻了魔众的修习之法,那股力量竟渐渐与龙丹相融。我的修为一日千里,有次跟二哥打架,竟还失手将他打到重伤,我便想,与生俱来的那股力量,或许原就是魔众的。”
昭夜静静地听着,到这里方接口道:“魔众修习之法五花八门,很多还与神众同源,你既拿来以为己用,有些奇遇倒属寻常。”
“我原也希望是如此。可随着修为日进,饮光为我疏导神力的法印也愈强,之前不易发现的细节便渐渐露出端倪。”思及此,我不由苦笑,“在他为我加持的法印中,有净天地咒的痕迹。”
净天地咒,佛祖为对抗魔王而创的净化五浊的咒术。若我体内只是普通的魔众之力,哪里用得着如此强大的净化咒,还被堂堂尊者用得这么曲折隐秘?
“所以,你便开始有了其他猜测?”昭夜看向我,波澜不惊地道。
我侧眸嗯了一声,“当年连篁之所以没有被处死,便是因为未在他体内发现魔核。联系当年事由,以及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纵我万般不愿,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话音刚落,便觉环着我的手臂一僵,“你虽有一个结论,终究没有完全证实,是不是?也许那净化咒不过是为了将你体内的力量稍加净化,以便为你所用呢?天生之力因引导不善以致反噬的例子毕竟也不少。”
我自嘲一笑,“虽未证实,但我若到天宫说明一番,他们有的是法子确认。连篁或许早就可以从囚牢里出来。可是我没有。我不敢,我怕万一事情如我猜测,我便要失去一切。若此时一切事情还未发生,二哥还在好好地苦恋他的心上人,大哥也在昆仑愁眉苦脸地练新兵,偶尔打个邪魔外道和闯天门的二愣子,如果大家都还好好的,这个秘密,我大概永远也不会说出来。连篁就会永永远远地困在海底。”微笑道,“所以阿夜,是我欠他的,而今我受的苦,弥补不了我欠他的万一,哪怕穷尽一切也弥补不了。但是,你不欠他的。”
你不欠他,所以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他绷着脸,好久,才严肃地道:“所以,一切你都只是猜测。魔核在你体内之事,你自己从来没有证实过?”
我有些莫名其妙:“现在不已证实了么?”
“不是现在,”明显感到昭夜身体绷得更紧,他眼中也有愠色略过,“那时在崆峒印前,你说魔王他不敢动你,其实你自己还未确定?”
许是这温泉水功效太好,我放松过了头,竟未发觉他问题中的陷阱。他一问,我便如实地点了点头。
点完才觉出不对劲,连忙倒打一耙,“可我去找魔王,你虽担忧,也未十分阻拦。你当时肯放我进去,不也是因为早就清楚事实么?”不容他反驳,又继续道,“在沙海与那商主作战,你竟不惜神力撑起一个新空间,不也是为了防止天宫巡视的神官发现端倪?阿夜,你早就知道了东海乾坤颠倒之事,对么?”
他无奈地捏着我的耳廓道:“明明是我先问你的。”
我往他颈窝里靠了靠,放软了声音道:“你到底几时知道的?”他只是闭口不言,经我软磨硬泡十分恳求,才勉强说:“记得不周山迷障么?”
那一夕梦魇,我自是想忘也忘不了。
他继续道:“迦罗王原身是条蜃龙,吐出的迷障最能窥人隐秘。当时你跌入他造的幻梦之中,忧思恐惊便被他全摄了去。迦罗王为了诱惑我,便将他看到的向我一一道出。我们从不周山出去后,我立刻去查了太正宫旧档,当年的记载虽零散,却无一处不与迦罗王的说法相符。”
原来那个时候,他便知道了。
然后装作若无其事。
“你不怕有遭一日,魔核浸淫足够的五浊,我便化为第二个波旬么?”
他有些生气,“他是他,你是你,做什么自轻身份与他比?”
我看着他无原则地站队,不由得好笑。
可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把按在我膀子上的手挪到了我后背?!
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亲密,但那都是在门窗紧闭的寢殿里,而今幕天席地的,周围不定时的还会有个打小报告的小兽出没,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又往一侧挪了二寸,他似乎早就预知我的反应,直接圈住我的腰将我揽了回去:“别乱动了,我又不是禽兽,你受着伤我还能把你怎么样?再泡一会儿便回去。”
说一会儿就是一会儿,只两个果子的时间,他便不由分说将我捞出来,拿他的外袍随手将我一裹,回了卧房。
他将我放到床上,然后在我旁边躺下来,手一抬熄了灯,“睡吧。”
打了一天架,又被温泉水浸得慵懒,很快便沉沉入眠。
可到半夜,模模糊糊觉察到身旁的人披衣起身,我下意识地捞了一把,将那人抓住:“起夜么?”
那人溢出轻笑:“是清臣,许是有什么要紧事,我去见见。”
我“哦”了一声,便松了手。很快觉出有些不对,这里是北疆,不是太正宫,顾清臣平日虽偶尔过来,但那都是青天白日,而今大半夜的,他巴巴地跑来北疆做什么?此念一起,睡意便散去大半,连耳力也敏锐起来。
外面的人听起来离我并不近,交谈时又有意压低声音,但那话语还是一字不落地入了我的耳中。
“君上,流光帝姬白日跌入一个蝙蝠洞,伤得不清,现已送到少俞的洞府医治去了。”是顾清臣。隔了一会儿,他又道:“不过那恶泽常有毒兽恶畜出没,想来只是意外。”
“在少俞的洞府,想必帝姬定然无碍了。”是昭夜。
顾清臣:“君上……”吞吞吐吐的,“如果这事不是意外呢?”
昭夜道:“你的意思是,这是帝姬自导自演借机逃出恶泽的苦肉计?”
“君上,这……”顾清臣下定什么决心一样,忠言逆耳道,“您下结论时,能不能稍微公正一些?”
“先不说这个,”昭夜道,“还没问你,那恶泽是个人神禁绝之地,帝姬她是怎么从蝙蝠洞逃出来,又是如何到了少俞的洞府的?”
停了会儿,顾清臣才回道:“是沉渊殿下路过,将帝姬救了出来。”又道,“君上,天地四海,最恨帝姬的莫过东海与泠音神女……”
“没有依据的事,莫乱猜测。”昭夜立刻打断了他,“帝姬人缘一向不大好,得罪的人数不清,有几个趁机报复的,也不足为奇。你好生查一查,查清楚了递个折子上去。至于帝姬,既然受了伤,便先养着吧。待伤好了,再派人将她送回去。”
然后交谈声便停止了,脚步声响起。
“君上。”
脚步声停住,“还有事?”
“折子上是否将帝姬伤愈送回恶泽的处置也一并写上?”
若是写上,天帝准了折子,那便光明正大地将流光送回恶泽,若是不准或者干脆拖着不批示,那流光便能天长地久在少俞的仙府住下去,虽比不得天宫,但洞天福地,又是另外一种休闲。这是再一次向昭夜请示,是否趁机给流光一个走出恶泽的机会?
“不必。”
只要不写,流光必得依着原先的判决,重回恶泽。
昭夜说完,便准备离开。
“君上留步!”
“又有何事?”昭夜已有不耐。
“那个,小仙前几日托君上给元君送的重鸣小兽,虽比不得元君常养的飞禽走兽有大本领,倒也是极稀罕的。那小兽虽只有一个头,却能一边唱歌一边说话,用来解闷是最好的,不知元君她可喜欢?”
昭夜道:“她倒也没说喜欢还是不喜欢,不过——自收下那小兽,她便日日带在身边,得空时便逗弄几下,想来是喜欢的。”顿了顿,“只是,我只说那小兽不是本君送的,却也没说到底是谁送的。你若要知晓她是否真正欢喜,不防当面问她一问。”
接着便听脚步声逐渐走近,然后是门开的声响。
我早已坐了起来,他隔着水晶帘看到我,微微一愣。
我略高声地笑着问:“姬瞿身边那会唱小曲的小兽竟是顾神官送的。”
昭夜这才掀帘走来,在床沿坐下,责备的声口:“原以为是个周到老练的人。”
姬瞿因治理北疆有功,早已封了元君,天庭旧日神府也还在,随时可搬回去。但她总不愿,只在这北疆的动物园里斗鸟走兽,好不惬意。那顾清臣是高天之上的神官,日日案牍劳形,费心周旋,虽说极聪明,瞧着也是个达观的人,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忽然就想不开了,自昭夜陪我在北疆住下,他竟然隔三差五地借口公事来与姬瞿闲聊几句,端的是诚惶诚恐。昭夜对此视而不见,该处理的事情与他交代完,便再无其他表示。
他不理会,我也没有必要过问。这种事情,奇妙幽微,各有缘法,便顺其自然吧。
至于他们刚才提到的帝姬,呵,当年姬瞿被放逐的北疆比恶泽不知险恶多少倍,昭夜虽偶尔照拂,却也从未听闻还能将人带离流放地的。罢了,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没有谁一开始就是老练的。”我说。
昭夜忽然有些欲言又止:“千岑……”
他在担忧我听到流光之事后的反应么?
也可能,他本就认同顾清臣的看法:天地四海最恨流光的,只有东海和泠音。泠音与她有夺夫之恨,而东海与她有弑君之仇。只是泠音孤身在归墟涯,从未离开过。而东海会行此偏激不理智之事,又常年在外游荡还能调得动他人下黑手的,也只有我了。
他虽打断了顾清臣的话,不代表他未产生过怀疑。
这时,忽然“咣当”一声,卧房的门被撞开。
“千千!”
竟是沉渊。
自东海一别,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也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慌张,毫无仪态。天还未亮,便直接闯入我的寝房。
沉渊匆匆而来,可掀开帘子又立刻停住。
我顺着他目光低头一看,忙将松散的衣襟拢了拢,从昭夜怀中起身。
沉渊静了片刻,脚步虚浮地寻了把椅子坐下,见旁边有茶壶,便提了提,似乎想倒杯茶来喝,可倒了半天才发现没水。
他的手不自觉在抖,半天才稳住。他稳稳地将水壶搁回茶盘,似乎又觉得有些热,可半天也没展开扇子,只好紧紧地握着。握稳当了,才定睛看向我,说:“千千,连篁他,闯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