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中已有灯光亮起,热闹比白日更甚,但因着竹林之事,我再无心参与其中,便找了家客栈准备休息。
思索着白日之事,瞧桑铃面对那俩仙修应对自如、连篁也见怪不怪的模样,想必这种事必不是孤例。
这才过去几年?
翻来覆去中,响起一阵敲门声。然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千岑。”
我撇了眼摇摇晃晃的一豆火苗,起身去开门。昭夜立在门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有两壶酒,两碟菜肴,一碟混了好几种果子的蜜饯。
他说:“不想吃东西的话,便喝点酒。”
我这才意识到腹部确有些饥饿。只是这种饥饿却与神力未失前不同。之前的饥饿不过源自定力不足,进食不进食的并无甚差别,清净诀念几遍也就过去了,而今饿久了却是分外虚浮乏力。
此时酒菜的香气入鼻,饥饿感更强烈了。
我抬眸牵起嘴角,侧过身子给昭夜腾了条道。
一壶酒下肚,略含几块蜜饯,便迷糊起来。朦胧间还瞧见昭夜不知从哪摸出个香炉点了,丝丝缕缕的白烟缭绕,很快便到处是安息香的味道。
他又陪着我饮了两杯酒,我睡意更浓了,恍惚间觉得身子一轻,被他抱起。
第二日是被客栈养的狗吵醒的,烟火之气袭来,有再世为人之感。我缓了会神,无意间扫过烛台,烛早已成灰,旁边的香炉也是香烬灰冷。想起昨夜情状,估摸是昭夜在安息香里加了助眠的香料,我才得这一夜好眠。
略整理后便去寻昭夜,可敲门时发现他并不在房间。他有清晨练剑的习惯,许是还没回来吧。我便下楼去了客栈的大堂等他。
昨夜下过雨,砖石铺的路面湿漉漉的,有几片残花败叶被踩过。清晨人声未喧,但客栈外的街道上来往的人却有不少。提着篮子准备卖花的、扎摊挂幌子的、卸了门板准备迎客的……来来往往,是热闹鼎沸的前奏。
客栈的堂倌给我摆了一碗素面并一壶米酒,招呼了一声便出门去了。没多久,又从外面提了几盏莲花灯入了后院。
我吃了几口面,正喝着米酒,昭夜便回来了。他缓缓于我对面坐下,笑说:“回来时见大街小巷热闹,一打听方知明天是这个凡世的结愿日,有在庙宇道观许愿燃灯的习俗,今晚还有夜市,亦有吉时放水灯去秽的风气,想必也是极热闹的。”
我笑道:“庙宇道观的供奉,多是在你手下当差的,这热闹也要凑么?”说着倒了碗米酒给他。
“热闹大多相类,”他端起碗一饮而尽,而后笑道:“不过听说晚上的灯火倒有一二可观之处,既来之,不如叫上连篁他们,一起去走一走。”
“他说不定早已看厌了。”我说着,顺手便要给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方才没注意,离得近了方瞧出他脸色有些异样的白。只是我还没碰到他,他已往后撤了身子,还顺势捉住我的手,笑道:“那便不带他们。”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昭夜似乎汗出的更多了,汗珠子从面颊滑落到脖子上,又汇入领口,衣襟都湿了。许是今天练剑比往常久的缘故吧。我无奈一笑:“我已叫堂倌备了热水,虽比不得太正宫的温泉,你将就着先去换洗一下再贫嘴吧。”
他很爽快地说了声“好”。
白日里连篁有课,于凡世文化上我本没有多少好学之心,也没打算去一睹他上课时的风采。而那两个凡修我总是不放心,模糊记得我昨夜于昭夜提过这两人,许是情绪外露,口气里杀气太重的缘故,我向昭夜提议要去探一探他们的老巢时,被他岔开去了。
凡世并不能让连篁安生,让他不安生的人和事,或大或小,也都充满了不确定。昭夜拦得对,我确不该强行介入其中。因每一凡世,自有其运行规律,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若介入,做下了恶,导致的果,会不会由连篁来承担?我不敢再想。
沉渊曾笑我,说我对连篁像个总不放心崽儿在外的老母亲。我亦曾反思,我对连篁是否不够信任,觉得他离了东海的护佑,定会有不周全。凡世的幼子长大了,都能天南海北地闯荡,为何我总觉得必有人千方百计地去害连篁呢?纵使有人要害他,他就真的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么?凡人的三灾五难,大都能挺过去,他到底是条龙,身旁还有条将要修出龙角的大蟒,遇着了些许困难,没有我们出手,真的会挺不过去么?
不,不对……
凡人的三灾五难,到底是凡人的刀枪剑戟,连篁面对的,却比这些厉害千百倍。
我重倒了一碗米酒啜饮着,缓了许久,强压下乱七八糟、千头万绪。
左右还没真正见到连篁,也没有了解全部的情况。不知道他的想法,多思无益。
估摸着下学的时辰,我与昭夜再次来到竹林的书院。因学生们都走了,静悄悄的。
书院不大,前后不过三进,布置得却曲折幽深不谨慎些,竟有些摸不着门路。
走了会儿,我忽然觉得这书院的格局有些熟悉。这时,昭夜忽然在我耳边道:“有人再做饭。”
做饭?我闭目思索了会儿,择了条小路走去,很快便看到一股青烟从前方屋里冒出。
我终于明白这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了。这个学院,竟与二哥曾送给连篁的雕塑,布置得一模一样!
不一会儿,便见连篁与桑铃一人端了两盘菜出来,见到我们,也不见一点诧异。连篁平平静静地把菜肴点心搁在旁边水榭的桌子上,桑铃却是一步几回头地望着我们。酒菜很快布置好了,连篁方微笑地来到我面前:“昨晚桑铃告诉我,暗中有人助她,我便觉得是你,”转而看向昭夜,“不想神君也参与其中。”还是家常的口气,不见异样。
昭夜扫了一眼桌上的六碟菜点和四幅杯盏,道:“看来你早知我们会过来。”
连篁却说:“这些年多谢君上暗中照拂。”
然后便无话了。
四人落座,桑铃笑吟吟倒酒布菜,但也只是笑着。
直到月亮出来。
桑铃一人将一切收拾妥当,而后提了四盏莲灯出来,连篁上前接过两盏。桑铃把手中的两盏分给我与昭夜后,轻快笑道:“这里结愿日有放灯祈愿的习俗,两位君上,便屈尊随我这个凡人应个景吧。”又回头于连篁道,“公子照旧是陪我去的吧?”
城南有观景楼,人称之为南楼,穿城而过的河水途经南楼流向远处。因着结愿的日子,沿河立了许多铺子,人们提灯赏景,摩肩接踵的很是热闹。
街道上,我与昭夜在后,连篁与桑铃在前引着,途中桑铃去买了些小玩意给我们耍,一路照旧无话。
直到四人来到河前,不知怎的,昭夜竟与连篁走在了前面,两人还不时互相点个头,竟是说上了话。
我有意放慢了脚步,与桑铃慢慢走到一处水亭,便停了下来。
“一路提着怪累的,先放放吧。”说完,我便将手里的莲灯放在了长椅上。桑铃便也随我放了。
桑铃声音含笑,她问:“君上可知公子是怎么到这里的?”
连篁在东海时便有既来之则安之的境界,虽偶而会生出些文人愁绪,但对所处境遇,倒无十分的怨天尤人。他的性子,既有择一地便能安居的泰然,自然少了千挑万选的精细。这样的一座普通的凡世之城,想必是随便撞来的吧。不然,寻他又何至于如此费力?
果然便听桑铃道:“当日公子化为龙身浮出水面,远远的看到前面有几点灯火闪烁,便直接游了过去。上了岸,也就走了半月,见有人家招先生,他便留了下来,到现在已过去九年了。”
九年?如此算来,连篁在杜家府中是待了六年,至杜家小郎君题名,又三年,便是九年了。
我远远看着水边的连篁,道:“九年多,虽然他手无缚鸡之力,但不变的容颜,也足够招来许多麻烦了,对吗?”
能看到桑铃一愣,“公子待人至诚,于人间也不过教书作文,更不曾薄待了谁,哪来许多邪魔外道找麻烦。”
“报喜不报忧,是连篁嘱咐的吧?”我淡淡道,“凡人不比神众,对不可知之事往往是充满恐惧、杀之而后快的。何况,我昨日便亲眼见到了。你们纵有白相公相护,但那两个普通仙修已让你们疲于应付,若他日再来个厉害的,你们又当如何?”
“公子说,他本就有心走遍三千世界。待他将书院的学生安置好,我们便是要离开的。一时一地,想来无碍。”
幸好是无碍,若有碍了,今日我怕也见不到你们了。
我轻笑道:“桑铃,你告诉我,像昨日那种事,究竟发生过几次?”
桑铃低下头,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小声道:“算上昨日那次,也不过两遭。”
遇过两遭便应对得如此熟练,小姑娘家家的诓谁呢?
只是她的眼中只有一个公子,想来我是问不出什么的,只得叹道:“你们啊,我原是不打算管的,可你们偷偷跑出来,连招呼也不打一个,落脚后也不捎个信回来,既不想让我担忧,又为何做这种一走了之的打算?怕我知道你们的行踪,被有心人问起来,令我为难么?”
桑铃忽然往我身后看去,“公子。”
我闻言回头,正见连篁与昭夜并肩而来。连篁到我跟前略笑了笑,“原以为是来瞧我的,不想是来兴师问罪的。”
昭夜间或对我颔了颔首,我这才冲连篁道:“你不该被兴师问罪么?”
他一点不知隐晦地道:“我寿命虽长,其他却与凡人无异,你看得住我一时,总不能刻刻都在我身边,很多事,总是需要我自己面对。更何况,凡人有生老病死,这些苦痛,我已先天比他们少了大半。既得无病而长寿,又无半点灾难。哪有好处全让一个人给占全的?再有,我很快便要搬离此处,你看到的、担忧的那些,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话虽这样说,但被破迁走与自己待得厌了而选择迁走终究是心境不同。
我无奈:“你倒是想得开。”
连篁低头一笑,转身托了花灯瞧桑铃点火折子,眉目自若,并未见半点郁结。说来,在书院时,他眉间虽少了而今的暖意,也是适足安泰、悠闲随意的模样。
我想,也许我是真的想多了吧。他有他的打算,并没有与凡心对抗的意气。他是真的想融入凡世的生活,哪怕是带着妥协的融入。
我打量着眼前青衣缓衫、姿态舒展的人,此刻他正提着花灯、衣摆鞋面还略沾了几点污泥,忽然恍惚了一下。这哪里是东海的公子,分明是凡世清俊温柔的少年郎。
方略放心地笑道:“连篁,你变了。”
连篁一愣,而后也是一笑:“也许吧。”
这时,河对岸忽然大亮,原来是南楼前的两座鳌山被一起点了起来。
而桑铃提来的四盏莲灯也都全部点亮,她便提起一盏出了水亭,慢跑了几步,回头娇笑道:“你们快跟上来!”话完便没影儿了。连篁也提灯跟了出去,只余我与昭夜面面相觑。
我提灯问:“要不也应个景,放一放?”
昭夜道:“听你的。”
哪知我们刚出水亭,便惊觉此城虽小,人却不少,河岸上挨挨挤挤的人群根本不容人下脚,灯未被挤碎已是万幸。
昭夜无奈:“待吉时过了我们再去吧。”
我摇头问道:“这吉时不吉时的,到底是谁教出来的?”
昭夜连忙甩锅:“别看我,当初太正宫只教了他们日历时辰,至于吉时凶时,我也是后来才听说。”
我瞧了一眼终于被挤到水边的桑铃和连篁,直摇头:“凡人可真会给自己找麻烦。”顿了顿,又问,“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他刚出来时还一脸高冷,现在就又能挤又能闹了。”
“倒也没说什么,”昭夜在光影中忽然极认真地看着我,“不过是解释了一下,我们之所以千方百计地找到他,不过是想让他出席我们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