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仙修瞧模样还算周正,说的话却颇可恶。什么非我族类?他们这种不要做人偏要修仙的又是哪一类?连通明大殿中与魔众不共戴天的天帝都未曾下过斩草除根的令,他们区区仙修,捡了几个修成“正果”的便宜前辈,倒生出替天行道斩除“异类”的觉悟来,却连天在哪都不知道,着实又可恨又可笑。
没多久,他们匆匆去了。昭夜带我隐去身形,跟了上去,果见他们出了城东门。
城外有宽阔的官道,两旁高大的树木在天空交错,道路全被阴影覆盖。两个仙修见左右无人,便使了个御行之法,片刻便来到一片好大的竹林。偶有读书声断断续续飘来,他们对视一眼,便收剑慢慢往林中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拿出个滴溜溜转的圆盘,圆盘上刻着阴阳鱼。那黑白鱼似是活的,越往深处走,游动得越快,隐有薄雾飞出。
“一尘师兄,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这会儿书院还在上课,附近也有几个村子,也许是妖魔混入其中,不见得是他。”说着看了看地上投射的光影,“一会儿就下学了,再等等,若确认这阴阳盘的动静确是他造成的,那时再除不迟。”
可他嘴上如是说,手脚却未闲着。先是在竹林的四周牵了许多细线,像个缚魔的阵法,又埋了许多锥子,贴了不少黄符,忙前忙后,好不热闹。
现在的凡人不比洪荒时,力量不够,常要借助复杂的道具才能发挥些神通,可惜他们的修为,便是而今凡人里的宗师,其程度也不敌普通神众力量的万中之一。只是神众有约,不得与凡人动武。为恶凡人自有泰山府君治下的冥府审判定责,他众不得插手。太真夫人出事后,更是将此正式刻入天律,并定下十分严苛的惩罚措施。但凡与凡人动手的神众,必得到太正宫刑狱里挨一顿鞭子,动手以致凡人伤残的,要受双倍之刑,没控制好把人打死的,少不得要在司天台受一顿天雷加顶之苦,堪比渡劫。死就死了,灰飞烟灭,若侥幸不死,便要被卸去神格,打入轮回。
我将拳头捏得咔咔响,不知现在的我上去打一架,算不算违逆天律。昭夜忙把我按到一个木墩上将我钳住,唤了好几声:“千岑。”
我回过神,不由恨道:“我原以为他在人间至少能得个自在,不想依旧不能安生。而我……现在连保护他的能力也没有。”
昭夜只强迫我看着他,认真道:“是你,是你毁了一身修为,才将他从海底囚牢里放出来。”
可那囚牢中的人原本就该是我。
“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他按着我的双肩,使了点劲儿,“千岑,别在他的世界里添血腥。”
我挡开他的手,瞥了一眼四周的重重陷阱,不想说话。
他沉默着,一动不动,良久,才又一字一句地道:“相信我,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设结界,或者让龙众、神官保护着他,自然能将凡人之祸灭于无形。但连篁到底是龙众之躯,虽不得修为,一双眼睛照旧能洞察神迹。我们的严防死守的保护,于他而言,又跟监视有何区别?他好不容等来的自由,又成了什么?
若不严防死守,便得如我们之前那般,让神众远远地看顾他。可不真正地靠近,怎能真正走出神界与凡界的时空差距?就像今天带我们找连篁的神官,一错便是许多年。这样的保护,有何意义?
我虽知这两个凡人的布置对连篁不见得起作用,但其用心委实令人不寒而栗。这是第一次吗?以后还会有多少次这样的杀机等着他?
他前生已平白受了太多委屈,换了人间,竟依旧是非加身。
这时,忽然听到一个仙修道:“师兄!”
接着,清脆的铃声响起,与风一起吹进了竹林。五颜六色的笑声也跟着传来,越来越欢腾。
原来已经到了下学的时辰。
两个仙修更加警惕起来,躲躲藏藏地向学堂靠近。而后不知遇到了什么,两人忽然停住。
“小心,有动静!”
这时,我也听到笑闹中夹杂着的一丝窸窸窣窣的声音,幽微的血腥味四散开来……是爬行动物在草木间游动的动静。
不及人反应的空当,竹林中的地面开始此起彼伏,似乎整个竹林都在晃动,而那些埋了锥子的地方,接连爆出大坑,锥子全泼了出去,像随手丢弃的筷子。
起伏停了片刻,竹林出现短暂的寂静。
砰!
一处地面爆裂开来,白色的巨蟒拔地而起。蟒首之上,翩翩立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女子着粉色衣衫,刘海软软地垂在眉间,映着一双剪水瞳盈盈温柔。带着些许戾气的温柔。五官还能看到些许稚气,但已难掩风韵。
女子御着大蟒直取仙修。
“蛇妖!师兄,蛇妖!”那师弟一惊,明明面带恐惧,但为撑住仙修们的脸面,依旧拔剑而起,欲斩白蟒的头颅。
那白蟒长了角,已是有些修行的了。那仙修剑还未出,已不见了白蟒和女子。仙修一愣。
“飞云师弟!”
原来是白蟒不知何时来到了飞云仙修的身后,张着血盆大口,眼看就要将他吞噬。唤作一尘的仙修忙劈过一道剑气,略阻白蟒攻势,趁机拉出他那不争气的师弟,然后催促,“镇妖符!”
一道道朱砂画就的黄符便接连向白蟒飞去,两人也不知捏了什么手印,黄符便狗皮膏药似的黏在白蟒身上。白蟒极痛苦地甩着尾巴,女子立足不稳,几要跌落下去。
“爆!”
焦糊的气味从黄符上传出来,还有丝丝青烟溢出。
女子抱着大蟒的脖子喊:“快下雨快下雨!”
叫飞云的仙修自以为制伏了妖邪,便冷哼:“区区一条蛇妖,还能有呼风唤雨之能不成?!”说着更卖力地催动符咒。
照凡人的修为来说,这两人也算有些本事了,可惜眼睛都不大好使。未见白蟒长角,是化龙的前兆。
白蟒仰天数声嘶吼,很快嘶吼出大风,将竹林吹得东倒西歪,一片小云很快聚到白蟒上空。雨落下来,势虽不大,也足够把那些黄符洗净了。连那两个仙修,也给淋成了落汤鸡。
“不可能!”他们尤不能信。
莽首的女子早在落雨之前躲到一旁,那飞云仙修见杀蟒不成,不顾自身伤势又向她杀过去:“妖女!”白蟒听到动静,迅雷不及掩耳地一尾巴扫过去,直将那仙修扫到空中,蛇尾又一拍,把他拍到一片竹子上。咔咔咔的,竹子被撞折好几根。
“师弟!”
飞云半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却还在为诛邪大业逞英雄:“师兄,别管我,快收网!”
他师兄似有不忍,但只过片刻,便下了决定,一脸坚忍地念起法诀。随着法诀溢出,刚才他们布置的细线便泛起白光。
白光一圈圈缩小,白蟒与女子周围的竹子也一圈圈地倒地,似被什么利刃拦腰割断。
竟是极厉害的金刚伏魔法器。
白线围成的一圈圈圆环很快缩小,眼看便要将一人一蟒切成肉片。白蟒护主心切,忙盘起身子将女子护在自己身体里面。
“去死吧,蛇妖!”
这时,昭夜竟然动了,在白线几乎要勒到白蟒身上的时候,冷光一闪,细线全部断裂。仙修受震,落叶一般反弹出去,后背重重撞上木石,又摔到地上,十分惨烈。
白蟒见束缚解开,猛一转头看向两个倒在地上的仙修,蛇目通红。莽首高高扬起,獠牙中窜出芯子,血盆大口张着便要将人吞了。
“白相公!”
白蟒听到女子声音,猛地停下动作,疑惑地看过去。
女子一步步走到白蟒身前,那白蟒便如小猫似的一点点垂下脑袋,女子伸手摸了摸,温柔地说:“别杀人。”
仙修看到这一幕,却冷嘲热讽起来,“妖邪,装什么慈悲?!”
女子皱眉看着他们,有些迷茫,“我们不是妖邪,白相公就是长得大了点。”
仙修似听到了什么笑话:“普通的蟒蛇头上会长角?会呼风唤雨?你一个小姑娘,不但不害怕,竟然能驾驭这样一条蛇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变的!”又说,“还有那教书的,他到哪,你跟这条蛇妖就跟到哪,对他俯首帖耳,养着你们这些怪物,不是妖邪是什么!”
女子皱了皱眉,似在思考接下来要怎么解释,过了会儿,眉目才略舒展:“你们等一等。”说完便起身去寻找什么。
女子转身的空当,那飞云挣扎着又要搞小动作,白蟒警觉,狰狞地龇牙俯过去,把他吓得又重新蹲了回去。
过了会儿,女子双手捧着阴阳盘回来,递到两个仙修面前,“这是你们自己的法器,你们看。”
只见那阴阳盘上的黑白鱼一动不动,全无动静。
“你,你……”仙修眼中充满不能置信:“不,不可能,刚才明明有魔气……而且,这么大的怪物!”
女子便对一旁的白蟒招招手,“白相公,过来。”那百蟒便收了獠牙,像只被主人叫过去的小狼狗,摇头摆尾地扭了过去。
随着白相公的靠近,那阴阳盘上的黑白鱼便游动起来,薄雾中,若隐若现。
那飞云冷哼一声,视死如归地偏过头,“果不其然,妖物!”
倒是那叫一尘的冷静些,紧紧盯着那两条游动的鱼,陷入沉思。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泄气似的说:“师弟,你仔细看看。”
原来,那游动的黑白鱼虽因感知到什么而动了起来,但状态却悠闲自得,如在嬉戏,像是得了某种灵气滋养的满足喟叹,哪里是撞邪般的那种紧张乱窜?
女子这才道:“白相公得机缘吃过仙果,才长成这样,他从来没有伤过人,我让他躲在林子里,也是怕他吓着谁,我们都不是坏人。”
那飞云尤不死心:“便是你们没问题,那个教书先生呢,他在这里住了快十年了,相貌一点没变,一个书生,却养着你们…… ”
“他就是个读过很多书普通人,知道我们受过苦才好心将我们收留,是再好不过的人,又常跟孩子们在一起,所以看起来精神些,学生们也都很喜欢他。”
回应女子的话一般,学堂那边传来一阵阵顽童的嬉戏,似在拍手蹦跳,也不知在闹什么,嘻嘻哈哈的。
还远远地听到一个学童问:“先生,桑铃姐姐呢,平常这个时候她都会来给我们送点心,今天怎么没见她?”
青年男子的声音带着笑意:“张小胖,你读书若是像吃点心一样用心,回家也不会遭你爹打了。”
此刻两个仙修也不知在想什么,一阵无话。
“你们若不信我的话,可以之后再过来,看我说的是否有假。”桑铃转向白蟒,“白相公,好好看家。”说完便径直向学堂方向走去。
桑铃,她已经长大了,而且长得这么好。
白相公修行不错,频频往我们这里看,似察觉到什么。
刚走了两步的桑铃觉出白蟒的异样,顺着它的视线看过来,边安抚白相公边问:“怎么了?”
神众原就不便参与凡人之间的事,两个仙修既然已被打发走,我们也不必让她知道我们刚刚一直在这里。
保护也好,袖手旁观也好……总之路途漫漫,知道的人越少,便越难生是非。人如是,心亦如是。
我们跟着她慢慢走向连篁,再隔着一丛锦带看她走进一群孩童。
本来还围着连篁的学童,闹哄哄的就把把桑铃推搡到连篁身边,马上又把他们圈起来。而手中卷着一册书的青年男子,含笑立着。
“不要叫,不要叫,乖乖上花轿,锣鼓和花轿,穿新鞋,戴新帽,新郎要睡觉,新娘脸红了。”
仔细看时,桑铃竟真的含羞低了头。
连篁假喝一声,“都赶快回家,再闹的话,以后再没有点心吃了。”
耳边响起昭夜的低语,“不过去吗?”
我缓缓转过身,“明天再来吧。”今日的事,桑铃必是不瞒连篁,她一直都是什么事都对他说。闹事的仙修前脚刚走,我们便上门,其中巧合,太难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