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世神官的小道消息是,连篁在一家姓杜的书香人家做西宾。
天宫解了连篁禁足,对他到底不放心。着太正宫向三千世界的神官们撒消息,留意连篁动静。
我虽然对他偷偷摸摸地离开东海十分不满意,也曾暗下龙主令,让凡世水族暗中照拂。
可惜,还是没有天宫的动作快,好在没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
“跟在三公子身边的小姑娘养了条大白蟒,颇有些神通,一察觉下官等就吹舌头瞪眼,把三公子护得密不透风,下官不能靠太近——那蟒一般就在这条河对面的林子里甩尾巴,过了那林子进城,门口披红挂彩的就是杜家。”小神官把我们领到桥头就隐去了。
小神官口中的大蟒应该就是桑铃养的白相公了,凡人对异兽十分排斥,常喊打喊杀,连带桑铃也跟着吃过许多苦。她与连篁而今生活在凡间,自然不便像在东海那样,时时带条大长虫显摆。
我们沿桥进了林子,并没有见到白相公的影子。大概在其他地方耍着玩吧。
杜家或许有什么喜事,两串大红灯笼夸张地挂在大门两侧,红绸招展,还没近前,就闻到一股炮仗味。
我与昭夜从没有置身过如此浓烈的烟火人间,面面相觑。连篁便在这里?我该怎么找他?
大门并不临街,虽是正午,但周遭十分安静,一时找不到打听的人;敲门呢,我们两张陌生的脸,总觉得十分突兀;翻墙头吧,好像又有些下作……
正纠结着,忽然平地起了一阵旋风,旋风卷着门顶的一块瓦片上了天,接着就听到瓦片脆生生落了地,稀里哗啦,摔得十分喜庆。
我呆呆地看向昭夜,他捏诀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
“你……”
昭夜云淡风轻。
这时,响起一个小年轻的骂骂咧咧,“哪里来的妖风敢动你爷爷家的门楣?!”两扇厚重的木门吱呀大开,小年轻提了把扫帚钻了出来。他一看门口还站着两人,更加没好气道:“去去去,哪来的瘟神,别挡爷爷家的大门,影响风水!”
“这是你家?”昭夜好笑地问。
小年轻听了,立刻挺直了腰板,颇为挑衅地向我们走近了几步,用不屑地眼神上下打量了会儿我们,尾巴翘上了天,“这是我东家的宅子。”
原来是一身狐假虎威的傲骨。
我暗暗摇了摇头,无心与他斗嘴,径直问道:“请问连篁可在贵府?在下是他的姐姐,路过此地,便来望他一望。”
小年轻一听,尾巴也不翘了,长在头顶的眼睛也落回了脸上,“谁?连先生的什么?”
我又报了一遍家门,“连先生的姐姐。”
小年轻狐疑道:“你真是连先生的姐姐?”
我好笑道:“你只管把他喊出来便是。”
小年轻立刻转了个龇牙咧嘴的笑脸,带了三分谄媚,“原来是连先生的姐姐,怪不得,也只有连先生这样的才俊才有这等貌美如花的姐姐。连姐姐,咱们别站这儿了,到府内坐…… ”
话未完,便听昭夜咳了声。他本就自带拒人千里的气场,又常年高高在上,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这一咳,便让人以为他失了耐性,心头惴惴。
明显看到小年轻哆嗦了一下,不等他缓过来,昭夜便开了口,“刚才不是说了,你只管知会连篁,东边的故人来访,其他莫再赘述。”
小年轻转了转眼珠子,到底没敢问这尊神是谁,只略遗憾地道:“这却不巧了,连先生离开府中已有三年了。”
那带路的神官说连篁在这个杜家,原来也是老黄历。想想也对,神凡时间流逝不同,神界之人又对时光的流逝太过迟钝,三年五载对他们来说就是个眨眼,出现这个时间差也不足为奇。
三年时间,于凡人来说,也不是很长。
连篁既然在这里生活过,想必不难找到他的踪迹。
那小年轻是个话痨,不等我们追问,便继续颇为自豪地继续嘚啵道:“连先生学问广博,我家小主人只跟连先生学了一年,功课便一日千里,十二岁上县试便是第一。连先生人好、学问又大,常日里有文稿不小心流传出去,连最有学问的老儒都自愧不如。连先生年纪轻轻,长得还斯文俊俏,好些人家要许闺女给连先生呢。可连先生是什么人,哪会看上这些庸脂俗粉?还有些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来我东家挖墙脚的,也不看看以连先生的高风亮节,怎么会为钱财所动?”
我无奈摇头,连篁看不上凡物金银,恐怕不是因为什么高风亮节。
“但连先生心好,哪经得住他们三催四请,偶尔过去点拨一下他们的榆木疙瘩也就是了。直到三年前,我家小主人进京考试,三元连中,得了状元还乡,连先生自觉功德圆满,本来说是要去游历大好河山呢,奈何架不住三姑四婆的催请,只好搬到城外建了个书院。这几年,十里八乡的,但凡家里有个男丁,都往连先生那里送。姑娘也打着读书明理的名号往书院塞,”说着冷笑一声,“哼,谁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之前我还担心连篁那般不然纤尘的人在凡世会不会诸多艰难,不想他过得如此风生水起,是我小看他了。
不禁自嘲一笑,他腹中三千年的学识,寿命短暂的凡人便是穷其一生也不能得其万一,他随便去到哪里,都是一块宝贝疙瘩,怎么会吃不开呢。
“所以,贵府也有姑娘看上我这弟弟了不成?”我好笑地问。
小年轻绷不住,似被戳穿了心事,一身的志得意满中夹了丝恼羞成怒,一点城府都没有,“我家小姐前天才与如意郎君成婚,连姐姐不要说笑。”
我忙低头把笑憋了回去。昭夜问:“你说的那个书院在何处?”
好久才听得小年轻结结巴巴的回答,“城东……东门外十里……”
昭夜道了声谢,我便被他牵着往东走去。
不一会儿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半天,昭夜才松开我的手。。
心头的涟漪压下去,已过了半条街。这时,我蓦然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在那小年轻嘚啵嘚啵的时候,我就感到漏了些什么。此时看着热闹而有序的大街,恍然意识到凡世考试的累赘。十二岁的娃娃从县试到最后被点三甲,便是一点磕磕碰碰没有,也很需要些年头。按那小年轻的说辞,那杜家小娃娃十二岁时,连篁已经在此待了一年,而小娃娃中状元的时,怎么着也到了十七八岁。而这却已是三年前的事。
所以,连篁到底在这里住了多久?
一个数千年困于一地,心心念念要自由自在的人,到底在一城一地待了多久?
凡世的繁文缛节大都是太正宫教化出来,昭夜作为太正宫之主,想必早就意识到了其中的时间差。
昭夜看了我一眼,却轻轻一笑道:“连篁虽不修术法,到底是神众之躯,他眼中的时间与凡人不同。”
我一时慌乱,竟忘了这茬。对啊,连篁毕竟是活了三千多年的龙众。我将他看成凡人太久了,竟然会觉得区区数年时光,在他眼里也算得上时光。一个寿命三千多年的“凡人”,便是百年人世,怕也谈不上一个“久”字。
“原来如此啊。”我嗅着扑面而来的烟火气,如释重负地一笑。
连篁在这小城人气挺高,随口一问,任谁都能热情地唠叨几件与连篁来往过的事,都跟他挺熟似的,好像认识了连篁就能抬高身份似的。
我未让昭夜用术法,只一步步走着,想真切地感受一下连篁落脚许久的地方。只是到那小年轻口中的书院要穿过整座城,需费些时候。
好在青天白日,街上车水马龙,十分热闹,我因着心情放松,也看什么都好,不知不觉便消磨了时光。
记得之前在昭夜给我的浮世镜中也看过繁华的、熙攘的、没有天灾流离的凡世,不过我那时注意力一半在东宝身上,另一半分给了旁边献宝的人,全未留意世态人情。而今真正置身安稳俗世,竟咂摸出另一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滋味来,不禁脱口而出:“人间果然是个好地方。”
昭夜亦笑道:“以往来去匆匆,所见皆为灾难和不开化。而今的凡世风调雨顺,确实不可同日而语。”
这自卖自夸的……
说着便到了一处酒楼前,幌子招摇,酒香迷漫,客来客往,想必酒菜亦是不错的。便停下来对昭夜道:“肚子有些饿了。”
昭夜笑道:“不去找令弟了?”
我理所当然地回道:“不急在这一时。况且他既然开着学堂,此时也不是下学的时辰,我们便是去了,他也不得便。”
昭夜无奈:“偏你许多道理。”话完,还是随我进了上下两层的酒楼。
透过支起的窗子,能看到不远处穿城而过的河流,石桥不高,行人却稠。桥下的船工意意思思地摇着桨,不时冲叫卖的小贩喊两声。朝街开的脂粉铺子,姹紫嫣红莺莺燕燕的一阵笑闹。一个刚在两颊试完胭脂的妇人,也不知听到了什么,朝外唾了一口,一个挑货郎嘻嘻哈哈跳着脚跑开了……
酒楼小二热情得不好招架,推荐的酒菜颇有风味,有一种乡野小调新鲜和淳朴。也难怪连篁只当他乡是故乡,流连忘返舍不得走了。
“回神啦。”昭夜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又给我倒了杯酒。
若说刚才心头还窝藏着的一丝小小的不安,在这肆意的热闹里,现在已全给淹没了去,我便尽心尽力地吃了起来。
昭夜频频给我夹菜,东道主一样,投喂得不亦乐乎。正忘乎所以,忽听脑后一个声音道:“师兄,我早就说那人古怪,你看,现在也过去将近十年了,那人相貌竟无丝毫变化,还不可疑吗?”
又有一个声音回道:“富贵人家,十年容颜不改倒也寻常。看他素日行止,都是正经积功德的做派,不像是为恶的。”
头一个声音不甘心道:“师兄,我专门去那东篁书院探查过,阴阳盘转个不停,定然有妖魔在里面。师兄若不信,便与我一同去看看,他若真不是异类,我再不麻烦师兄!”
东篁书院?可不就是连篁的书院!
我一惊,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背后凉飕飕的。
过了会儿,听得那被叫“师兄”的声音颇为慎重似的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证实那人真是妖魔异类,你我身为修道之人,为满城百姓,少不得要把他除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