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脚就要向那片阴影追过去,可只走了两步,便已停住。
沉渊颇有些意外,“千千……”
我疲惫道:“他为我闯不周山,虚云山又因我受重伤,沙海里为了对付商主,又险些丧命……大哥说,千叶莲池上,他很是为连篁争辩许多,惹来许多非议。我……已经牵累他太多。以前还能帮帮他,而今这副模样,也只会成为他的拖累。我不想害他。”
我无力地在原地站了会儿,特别想回到沉鱼轩的香软被褥中,躺一躺,睡一觉。
近来太容易困了。
好不容易打发了沉渊,我拖着腿一步一挪地走了回去,中间还迷了两回路。找路的焦灼中,意外驱散了许多伤感。
我想,不如就真的算了吧。
不想刚来到沉鱼轩阶下,便看到露台的木桌旁,坐着一位墨衣广袖的神君,广袖外还罩了件柔软的轻纱,轻轻一动,便泛起星星点点的银光,更衬得他目光润泽,容颜如玉。
我怔怔看着眼前敛去了所有锋芒的神君,一时竟忘了如何动作。
直到一片影子压过来,一只微凉的手抚上我脸颊,我才错愕地抬起头。
听他薄愠道:“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张了张嘴,“我……”
“你啊,”他说着,半扶着我来到桌前坐下,拉起我的手,从薄愠中匀出一丝不那么明显的温柔,“在我面前果真不能畅所欲言么?”
他果真是听到了。
但我眼下并不想解释,我对他使劲牵起嘴角,自觉牵出了个还算灿烂的笑容,“最近体力活干得有点多,不大有精神罢了。”
他的眼睛此刻微微眯着,显得更加深邃无边。他定定看了我许久,似有千言万语,最终落到嘴边,也只是顺着我的话来了句,“若没精神,便先睡会儿,我给你燃一炉助眠香。”
我还未回应,他又马上道:“醒来告诉你个好消息。”然后不由分说便将我抱上小楼,还没换新的木梯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吱吱呀呀的,像行将崩溃的咆哮,又像无法遮掩的炽烈。
昭夜把我放在床上,安抚我躺下,轻声细语地说:“睡吧。”
也许是真的累了,也许是昭夜的助眠香功效太好,也可能是他身上的夜息香有安神之效,这一觉竟睡得格外踏实。梦境深处,还有一片美妙的冠月花海,风中浮沉着若有若无的茶香。
茶香?梦中的我一愣,冠月花除了好看,无色无味,哪来的香气?
这一琢磨,便知是身在梦中。我任由自己徜徉了会儿,才懒洋洋地醒过来。眼睛还没睁开,那沉静幽微的味道便如有形般穿越了梦境漫延开来。
这一眠酣梦,实在不觉时间的流逝,睡前的情景好似还在眼前。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捞,捞了个空。
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昭夜确实已经不在身边了。而他坐过的床沿还微微凹陷着,温度也未散去,可见是离去不久。
一个声音随着更浓郁的茶香飘过来,“三公主,若不睡了,便来喝盏茶。”
我不禁一笑,原来香气是从这儿飘来的。
睡了一觉精神好了不少,连带着心情也没那么丧了。我换了身衣服,理理头发,三两步走了出去。
卧房外连着一个小露台,推门出去折个弯便能到。
昭夜不知从哪摸出来一个小火炉,火炉上坐着一锅净水,已经烧开了的,咕嘟嘟冒着泡,水汽将他的身姿氤氲得有些模糊。他正背对着我,也不知在捣鼓什么。
我突然起了玩心,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得近乎于无,轻手轻脚地挪过去,想吓一吓他。暗搓搓地期待着,也不知昭夜神君被吓到是何种模样。
“再不过来,茶都凉了。”
神君的背影依旧气定神闲,神君没有被吓到,倒是我没想到他会忽然出声,吓得一呆。
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不情不愿地挪到昭夜面前,看他舀了一提热水慢慢注入刚点好的茶末上,托起一朵花来。
他端起茶盏递到我眼前,笑意如三月清风,微一欠身,“没有配合,还请三公主大人不记小人过。”
我故意不接,端出闲人勿近的高冷,“贫嘴。”
昭夜两手停顿了会儿,叹了一声,竟把茶盏重新放回小木墩上,略有些凄凉地道:“他说得对,你与他在一起时,确实更自在。”
是的,他全都听到了。
我们于平息水患中相识,于凡世教化净灾的千难万险中走在了一起。那时他是司礼掌律的君上,我亦能呼风唤雨,手持龙主令,十方天地可自由来去。而现在,他依旧是令人敬畏的神官之首,我却只能困守方寸之间,纵然想与他厮守,也只能等着他,等着他有时间了,来东海与我说说话。直如凡世深宫等待君王的妇人,时间长了难免自怜自伤。
沉渊刚用自己惨痛的出身栩栩如生地展现了何为神凡相爱不得善终,我越来越敏感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带入了一下。道理证据如落花一般,每一片都在叫嚣:而今的我和昭夜,难为良偶。
他听见了我与沉渊的厥词,也知道我没有去追他。若他就此走了,我约莫会伤心、会遗憾,也许,终归也会释然。
可私心里又希冀着,无论我多么废柴、多么冷漠、多么会拖累他,他都能包容我的缺陷,看懂我的惴惴不安,然后一如既往地把我好好放在手心,跨越千山万水,许诺我一个地久天长。
然后,他果然来了,等我回家,等我睡觉,给我点茶。
我主动不得,更不想干脆地斩断曾经千丝万缕的牵绊,和这样时时刻刻的温存和牵挂。只能患得患失、摇摆不定地怔在原处,吐不出一个字。
昭夜看着我,还在等一个回应。
良久,我依旧只能不争气地叹口气。
左手的指尖忽然被握住,带着小心温柔的呵护,唯恐握重了碰疼我似的。
“我在外时,清臣他们将太正宫打理得很好,我不过看看他们处理过的卷宗。”忽然听他没头没尾道,“凡世现在具有司职神官监察,已无需广施礼乐教化。前些日子太正宫的律令制度全都做了进一步完善,天帝已经批了,待神官们熟悉些日子,太正宫也就用不着我了。那也不需要多久。”
我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我们以往虽常走凡世,但所经之处不是凶兽为患,便是江河不畅、礼仪不兴,真正美好热闹的地方几乎不曾去过。待过段日子,我做了真正的逍遥神,我们便一起游一游人间美景,你说可好?”
小火炉里忽的“噼啪”一声,把我炸醒过来。我终于听清了昭夜在说什么。
他这是君上不做了,要跟我到凡世当一对自由自在的野鸳鸯。
我从震惊中缓缓抬起头来,恰撞进一双明澈的眸子,每一纹浅波都写满了紧张和期待。
我的左右为难,也成了他的担惊受怕吗?
紧绷的弦忽然就断了。
“凡世的城镇村庄田野山水,开阔热闹,常有意想不到的意趣。我们若去游上一遭,不知会不会在众生喧嚷处与连篁遇个正着?”我毫无挂碍地笑问他。
他隐晦的紧张倏的就散了,握着我指尖的手却紧了紧,他亦笑问:“遇着当如何,遇不着又当如何?”
我恶狠狠道:“若遇着了,一定要好生揍他一顿。让他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若遇不着,哼,不可能遇不着,我就不信他不送个信回来,早晚揍他一顿!”
昭夜只看着我笑,笑着笑着,话头一转,出其不意地又重提旧事,“我且问你,若我不来找你,你今天真的就装作没看见我吗?”
“茶都凉了。”我端起冒着热气的茶盏抿了一口,隔着盏沿瞄了他一眼,不辨滋味地问他,“好香,这是什么茶?”
半晌,昭夜动了动唇,“姬瞿从不周山采的,说味道不错,托我送来给你尝尝。”
“不周山?”
“魔众灭后,师尊当年因商主而枉担的罪名也抵消不少。这些日子姬瞿四方奔走,总算求出了一条不经寒暑之水就能去到天柱的路。师尊虽还是不能出来,我们倒可常去看他。”他说着带起一声意味不明的笑,“索性他本来就不爱热闹。”然后很快恢复如常,“不周山的景致不错,你也是见过的,野生的茶树,颇有些意趣。姬瞿觉得她的奔波能有一个结果,皆因你的功德。”
她这是在感谢我杀了商主。
我不置可否,一盏茶饮到底。
我能提前知道天帝对于流光及崇谛的处置,还有赖姬瞿的“指引”。
虚云山中,魔众汹汹来犯时,她纵兽退诸魔,说来还有个“共患难”之谊。
前后的纠缠并不少。可我的内心始终觉得,我与她并不亲近。
这个并不亲近的人托她的亲师兄来送茶致谢,我该做个什么反应合适呢?
“好说。”深思熟虑后,我八卦起来,“说起姬瞿,我倒想起件事来。以前我就见她与你宫中的顾神官常在一处,虚云山退魔那天,听说他们互相挡了许多刀剑,他们二人后续可还有什么故事?”
昭夜颇有老父亲的风采,闻言一怔,带着震惊担忧,还有一点点的失落,“这我却不曾留意过。”胡乱冲了盏茶,一口气饮尽了,才神魂归位,“以她的性子,若是有便不会故意瞒着,但近来我是越发看不懂她了,回头得亲自问一问。”接着话音一转,“别只关心别人家的儿女情长,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实在避不过去,我只能硬着头皮道:“连篁离家出走了,大哥忙着打理东海,我只觉四周空落落的。以往无论在昆仑还是东海,总有兄弟姐妹在一处,热闹惯了,现在还没适应而今的冷清。”我低声叹了口气,“阿夜,幸好还有你在我身边。”
他猛地一抬眼。
“人有很多个方面,很多种状态,嬉笑怒骂不一定是自在,端庄隽永也不一定就是拘谨。还有高下之分么?”我放轻了声音说,“阿夜,遇到你,我很喜欢。”
能看到他明澈双眸闪耀的欣喜,我牙酸地想,我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黏黏糊糊的。
但已经黏糊到现在,便也顺其自然继续黏糊了下去,连一方小露台飘满的茶香都醇厚了许多。
我们就这样腻歪着,直到小火炉都燃尽了。
周围冷了下去,我忽然一个激灵,抱着昭夜的袖子问:“之前你说有好消息要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昭夜说:“凡世的神官回禀,有连篁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