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沉渊的父母,又是另一段故事。沉渊的母亲化生于王母的瑶池桃林,王母见之玉雪可爱,颇具慧根,便亲手点化教养,以母女相称。灵境润化,又有先天王母的教授和庇佑,可谓得天独厚。而沉渊的父亲,却是个凡人。
即便是现在,天律之上也并不禁仙神找凡人双修,只是神凡之间毕竟空间上存着距离,结缘的机会实在太少,神众寿命又太长久,视凡人如转瞬烟火,纵使命中注定遇上了,大多也不会看的太重,没的白白伤心一场。
洪荒未尽时,凡世修仙门派不比今日昌盛,但今时之人修仙,大多为着突破人寿的限制,以求长生。而洪荒之人修仙,却是为着除魔灭凶而自保,是以人数虽少,倒不似现在林立的门派那般不堪一击。沉渊的父亲太真道人,也算得上是仙修中的翘楚。
可莫说是仙修翘楚,便是正经八百已经飞升的仙修,在天生神众面前,亦有天渊之别。
瑶池在昆仑一脉上,神界之外,绕了一圈火渊弱水,弱水之外的凡世,是仙修凡人的聚集之地,门派无数。其中一派,便是太真道人的道场。
仙修凡人在昆仑之下,日日吐纳着神界溢出的灵气,常有一窥天庭门户的雄心,但是隔着弱水火渊,未飞升的**凡胎,再有本事,也不能近前一步。偶有几个不怕死的道人强行飞跃,无一不成了为仙途献身的傻蛋。
傻蛋们在凡世典籍的记载中轰轰烈烈,可在远远的偶然看他们一眼的神众眼中,不过是迫不及待下锅找死的饺子。沉渊的母亲近水楼台,看得最多,看得不厌其烦,再加上与沉渊无二的活泼贪玩的个性,便起了捉弄之心。
捉弄手段无外乎二,一是打扮成凡世道人的模样,上门挑战,把一个个仙派泰斗打得鼻眼难辨,然后嘲笑一通:就凭你们这些三脚猫,也想飞升,趁早死了这条心,下山生孩子去吧。嘲笑得十分残忍无情。二是把仙门折了无数精英弟子也无法除去的妖兽斩了,提着兽头扔到演武场,然后骑在高门之上,进行无声的嘲笑。有时候遇到些实在不成样子的门派,她觉得他们的存在就玷污了昆仑的威名,竟一把火把凡夫俗子奉为绝密至宝的秘籍付之一炬。
这在凡人看来,等于基业被毁,过分得不能再过分。他们不断上达天听希望老天爷收了这女妖孽,可惜老天爷也只是王母的后辈,只能让王母对闺女多加管束。王母高高在上又护短,哪里看得上个把凡人的得失,对这女儿训了两句“不要胡闹”,也就搁到脑后去了。
修仙门派的告状顺顺利利地惹怒了女妖孽,女妖孽干脆瑶池也不回了,直接在弱水边摆了临时小行宫,方便专心找仙修们的茬。
至于女妖孽的尊名,典籍上已抹去了许多痕迹,王母后来也对她讳莫如深,零星的传说中只能看到她冠夫的一个称呼,“太真夫人”。但沉渊后来告诉过我,他的母亲有个与她性格完全不相称的小名,叫婉罗,是王母取的。
婉罗在凡世那头的弱水岸边住下了,在专心致志的不断挑衅和嘲笑中,晓得了仙门中还有太真道人这号人。当然这号人与其他修仙没什么不同,对婉罗来说,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手下败将。这太真道人之所以能在一众手下败将中让婉罗多看一眼,纯粹是因为他找死的次数实在太多。别人被打败嘲笑过一次,遇到甚至听说婉罗这妖孽,都远远绕道走,唯恐躲得不够远。太真道人却不同,身为一派宗师,总是主动找上门去挨打,有时候婉罗太忙,打不过来时顾不上他,他就主动下战帖,另约时间斗法,唯恐败得不够多,被嘲笑得不够狠。
婉罗就疑惑了:你是不是想死?
太真道人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与神一战,对修仙者来说,是千年难遇的奇缘。
婉罗给了他一个正眼:他们都说我是妖孽魔刹,你却说我是神?
太真道人惨兮兮的,却难掩好笑的表情:扇骨之下,挫百派仙家,却不伤一人性命,怎么会是妖孽魔刹?
婉罗忽然来了兴趣:就不能是你们太过草包么?
太真道人像看傻缺似的,吐着血端出关怀弱智的耐心:姑娘,凡人若不飞升,难近弱水。你却在弱水边安家,这太明显了。
这对话还是躲在暗处看太真道人找死的同门偷偷传出来的。
至于后来两人如何结成的夫妻,其间婉转便无人得知。只听说有一天,婉罗忽然就把太真道人之事告诉了王母,还说要与他成亲。王母身为神众顶尖的先天神,纵然有其他想法也不会失了风度。只说了几句现世问题,要婉罗好生思量。
婉罗思量再三的结果,还是要那道人当夫君。
其实太真道人那时,只差一道天雷便可飞升。无奈修仙万途,他修的偏是清明守元一途,又在关键档口与婉罗成了亲,破了元阳,再无飞升可能。婉罗晓得原委时,腹中已怀了孩子。许是自责,亦或许是为了长久的相守,她竟起了强行助太真道人褪去皮囊的念头。她到北海玄洲盗取了玉魂枝。
玉魂枝天生神木,据说是某个陨落的高贵神祇所化,离昆仑不远。虽说是神物,但那时诸神还在忙着与魔众为战,并无暇顾及。即便知道了,看在王母的面上,估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凡人得了神木所造之身,替换了凡胎,以后他身体更结实、活得更久,不过是一段奇遇罢了,这世上,还不允许别人有个奇遇么?哪怕是起死回生,冥府也可以装看不见,谁让王母功劳大呢。
但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可婉罗要做的,并不是造一个寿命长久的凡夫,而是要强行带他飞过弱水火渊,让他在神界占一席之地。
若太真道人自己天雷加顶而飞升,神界自然欢迎,毕竟与魔众为战,神众也折了不少,需要更多新的力量补充。但婉罗却是只为一己私情。
若神众看上个凡人就要让他们飞升,那神界不早就人满为患乱了套,又让那些辛苦修炼积累功德的凡人情何以堪?
天庭初建,事关原则性的秩序,最是严苛的时候。
昆仑作为天庭门户,自然要极力阻止此类事情发生。那时,守在昆仑的正是父君迦茶。
父君劝婉罗不得,双方便起冲突,误伤了婉罗。太真道人为护妻子,被几个天将所围,但他如何是神众的对手?打斗之下,落入了火渊,再无踪迹。凡人入火渊,纵是神木加身,生还的可能也微乎其微,何况他那时,还挨了神兵的攻击。
婉罗被王母强行接到瑶池。可那时婉罗重伤,为了顺利产子,她不顾王母反对,生死关头,把一身精血全给了沉渊。产后即亡。
于是王母便把沉渊父母之死,怪到了父君头上。
神众碍于王母威严,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后来时过境迁,更无人提及。沉渊也不知道。到我懂事的时候,也只能暗戳戳地纳闷王母为何对东海一直怀有敌意,对我也从没给过好脸色。当然,当时我也就仅限于偶尔纳闷一下,毕竟王母对谁的脸色都不大好。
直到沉渊顶着王母的黑脸与我订婚,王母才终于告诉了沉渊他父母这一节,在我最欢欣雀跃的时候。之后沉渊找我退婚,说了原委。
哦,他当时没明说“退婚”来着,说的是,“千千,让我再好好想想,可以么?”
一颗充满期待的少女心便这样被衰落尘泥,我满心悲痛。但想到是果真是父君害了他的父母,我又如何面对他?即便我们都明白,那些事情,与我们都无关。
然后我让二哥代我退了聘。
之后很久很久,沉渊再未提婚约之事。
我与沉渊之间,虽然我才是被甩的那个,但因着上辈之事,我每次看到他,还是会心生惭愧。后来他热脸一次次贴过来,我即便剜心剔骨的,总算把那段过去放下,即便心中别扭,终究无法对他冷颜相对。
然后沉渊便时常打探太真道人的踪迹。他觉得太真道人那时落入火渊,若是死了,必然还有轮回要走,他在生死道中用心找找,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可是,太真道人并没有死,他用玉魂枝重塑的身体,到底护住了他的神魂。婉罗的性命,到底成就了他的飞升。只是,他一直未去入仙籍罢了。
也难怪数千年生死道,不见他任何踪影。
我把白纱收齐叠好,放入了柜子中。太容易粘灰,还是别挂了,不然以后我还得不断换洗,麻烦透了。
一切收拾好后,沉默许久的沉渊无限伤情地对我说:“千千,陪我走走。”
我们都有个不大让人省心的爹,我想了想,说:“好。”
在沉鱼轩住着的这些天,没事我都会收拾一下周围的环境,一点点往外洗去荒凉,总算整顿出一些可以散心而不是闹心的景致。
约莫折过两个院子一片小池塘,沉渊才重新开了腔:“以前我与姥姥住在瑶池,你常在昆仑,中间只隔了个山头,小时候你还不认识我时,偷偷跑到瑶池偷桃子,见了我,还以为我也是跟你一样贪吃才跑去桃林的。你担心我闹出动静,把我诓到角落将我绑了,还堵了我的嘴。”
我原是存着安慰的心随他散心,以为他会跟我提一提对他父亲的感受,提一提他诸多复杂的心绪,不想却只在那里回忆往事。我随手扯了片叶子在手里蹂躏着,没接话。
又听他道:“那时候姥姥不让我出瑶池一步,只让我好生修炼。难得见着个外人,我便将错就错,待你摘完桃子后,求你把我带出去。”
我心想,我当时只是怕你把我卖了。
“你顺手把我带到昆仑,那还是我第一次出去。后来被姥姥知道了,我被关了禁闭,你被罚在桃林种了三个月的树,浇了三个月的水。”沉渊说着笑了起来,“谁知你嫌提桶浇水太麻烦,直接飞上天便要布云施雨,一个雷电下来,把桃林劈焦了小半。”
说到这儿,他看了我一眼,不以为意地继续道,“后来我还送了你一包桃树种子来着,那几棵种子被你埋在昆仑,用心照料,也结了一季的果子。想必现在花开得正好。”
他款款温柔,耐心十足,像是脑门被雷劈傻了。
我咳了一声,问:“你方才说太真道人入了轮回,到底怎么回事?”
他顿住脚步,抬扇敲了敲头顶一树粉球,辣手摧花地敲下漫天花雨。待这一阵花雨落尽了,他才道:“就今早,我捉了一个从阎浮提跑出来的恶鬼,正要送回去,府君他老人家忽然把我叫住,让我去生死道里看看。生死道有轮回眼,旁边站着一个人。许是我跟我娘长得有几分像,那人见了我便问,认不认得一个叫婉罗的神女,长在瑶池,肆无忌惮的。我听完他的话还没回过神,就见他对我笑了笑,跳进了轮回眼。”
我不禁皱眉。
“他许是活得久了,觉得飞升成仙也不过如此。既无法列入神籍司职,便不得不与凡人为伴。但凡人命数有几何?他身边的凡人死了一茬又一茬。蓦然回首,放眼世间再无一个可说话的人。这种感觉,想必不怎么好。”他对我这样解释太真道人的自戕,又道,“我一直找他,其实只是想问他一句,他是仙派宗师级的人物,强行飞升违逆天道,其后果他再清楚不过,为何当年会让我娘由着性子带他飞过弱水火渊?”
他是在疑虑,疑虑太真道人一次次招惹婉罗,是因为爱,还是只想借着婉罗的神力飞升。
凡人立志修仙,自然对窥破天道有着非凡的执着。他若真的只想飞升,在明知自己不能破元阳的情况下,为何还会与婉罗成亲?
可若细细推敲,又焉知他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打算?他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婉罗,不过为骗取她的信任罢了。毕竟凡人修仙,千八百年也出不了一个飞升的。若借了神力,飞升之事,不过朝夕。不然,他为何默认婉罗用玉魂枝给他重塑身体?在婉罗带他飞越弱水火渊时,也丝毫没有阻止?
沉渊虽不务正业,到底是通透的。这些猜测,他不会想不到。
“凡人有句话,叫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聊胜于无地说,“他不是由着婉罗,他大概是太想知道天之上的境界了。”
正欲再宽慰两句,至少减少一些他暗黑的念头。忽听他自己道:“其实想想,是非、过程、答案、苦衷,统统都不算重要。决定一切的,是最后的结果。就像我当初退婚,我以为是一时波折,现在才发现,那时一世的错过。你我什么都不缺,不过几分真心可托付,我却辜负了。”
我忍无可忍,他借着自己一时可怜,又利用我的那点同情心来踩雷。
我气道:“殿下,你是看我神力尽失阻不了你接二连三的混账是吧。”
他收回落在远处的目光,略走两步停在我身前,倾身过来,近得我都能数清他的睫毛有几根。他好像早忘了他爹的那回事一样,挤眉弄眼地说:“千千,你看,你与我在一起,无论经历过什么,都可以自在笑骂。但我瞧着你与太正宫那位相处时,总是时常拘着,端庄得仿佛不是我认识的人似的,不大活泼可爱。或许你自己还未意识到——”他拖长的强调,“其实,你心里与我才是最亲近的。”
有些回忆,或许无法抹灭,但他一向也不会故意过线点火,还点了一次又一次。他今儿吃错药了么?
这时,忽然一股夜息香的味道若隐若现飘到鼻端,沉渊身后不远处的重重花影间,闪过一片墨色衣角。
昭夜!
神力没了,连五感也迟钝许多。我狠狠瞪了沉渊一眼,他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