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向连篁看去,才发现他并未与我们一起拥上前。突然的安静,越发趁得他的孤立。
那侍者也是一怔,“连篁公子?”
连篁这才开了口,人一动未动,问:“他只见我?”
那侍者恢复了微笑,看起来很慈和,“龙主听闻连篁公子要离开东海,有些话想对公子说。”
连篁肩头忽的一抖,人有些站立不稳,话却出奇地坚定,“我凭什么要见他。”说完便越过众人,径直往梵隐宫而去。
那头白相公刚卷着桑铃出来,一人一蟒的身上,还沾着些白面粉。连篁经过时,停了一停,便继续头也不回地向里走去。
桑铃的目光追了他许久,然后万分纠结地看了我们一眼,掉头跟上了连篁。
周遭一时静极,跟着稚脆的童声拔地而起,“父君,小叔叔他怎么了?”在面面相觑的处境中,格外及时,也格外突兀。
大嫂揉了揉他两边的小脸颊,把他揽到身前。东宝小脸后仰,看向大嫂,大嫂皱眉摇了摇头。东宝皱着鼻子,愁肠百转满脸通红地憋住了嘴。
大哥转头问那侍者,平静得不平常:“六哥,父君可还说些什么?”
父君避隐时我刚出生未记事,只是后来听闻,小重天的侍者只有一位,最初要死要活一定要跟着父君服侍,约莫是个叫滕六的。而今能让大哥尊一声“六哥”,必是这一位了。
“龙主虽让在下来传话,只是存着万一的侥幸,三公子愿意见一见也未可知。”那“六哥”摇摇头,看着连篁离去的方向说,“龙主其实早料到此结果,让在下万莫强求,其他倒未曾吩咐。”
这话说得婉转,直白的解释就是父君除了连篁,谁也不想见,对谁也没话说。
但是我们都明白,连篁原先不晓得原委,以为父君自困小重天,是在为他竭尽心力,愧疚经年。而今一朝发现全是谎言,他如何能坦然面对。
他不怨我,不怨瞒他的饮光尊者,甚至对把他关起来的罪魁祸首也未有非言。但心念既起,若不凭空消失,总有个落脚处,不在此,便在彼。
他把三千年的囚禁,实实在在地落在了小重天。小重天从不许他人入,连篁主动的歧念,便可化为迫不得已的避而不见。
可是,小重天找上了门。
不远处冠月木装饰的明珠一片温润,冠月花飘飘洒洒,婉转清浅。可原先轻松明快的氛围,早已荡然无存。
桑铃与大嫂一起准备的小宴好看又讲究,木墩子看似随意而放,却又处处透着精心安排。可是每个人在旁或坐或站,谁都无心风雅。就连一直活泼的白相公,此刻也吊在冠月木上,吊成了死蟒。
东宝捧着个青滴滴的糯米团子,忧愁得不知从何下口。
“我从未想过此生还能有自由舒畅的日子。”滕六走后,连篁的声音第一次打破沉默。
大哥口唇动了动,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道:“你想做的,大哥自然不会拦你。只是凡世常有三灾五难,你行走其间,要当心才好。”
连篁对小重天避之唯恐不及,但大哥与父君相伴万载,常并肩作战,生死与共,便是抛开父子关系,也是感情深厚。大哥最关怀的,却遭连篁一口回绝,大哥虽不言,心中必也是别样滋味。
连篁一向敏锐,又如何不知。他既引出了话头,必是想要与大哥说清楚,免得兄弟间生出嫌隙。
可大哥立刻换了话题。看得出来的,自然明白大哥是不想连篁再把伤口剥出来于众目睽睽下剖析,却不知连篁作何感想。
胡思乱想间,见连篁忽的来到大哥面前,跪了下来,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神众从无跪地磕头的礼节,大哥吓了一跳,忙去扶他。
连篁却如钉在了地上。更让人头疼的是,他一跪,桑铃也跑到大哥面前跪了下去。
大哥这边还没把连篁扶起来,又要去扶桑铃,此起彼落,手忙脚乱。
大哥僵住,半晌,他半蹲下身,虚虚拖着连篁的小臂,说:“三弟,咱们谁也不欠谁,从来都是。”
一场小宴寂寂而终,无一人不醉。第二天一早,东海就没了连篁的踪影,桑铃和白相公也不见了。看来是连夜走的。
冠月木下的石桌上压着一张花笺:世皆无常,会者定离,勿怀忧也,世相如是。
十六个字无锋无芒,是连篁一贯的风格。
我原以为连篁走出梵隐宫是一切正常的开始,他出门在外不过是暂时的,就像凡世送子去科考的父母,虽万分不舍、泣不成声,到底是高兴和期待的。
直到后来,我抽丝剥茧地把这段回忆从深处挖出来,才蓦然发觉,我以为的正常的开始,早就布满意外。
梵隐宫空落落的,想着以往无论任何时候,只要过来,就能见到连篁。我不免疑惑,到底是我常去探望被禁锢的他,还是他总在那里等我。
沉渊笑称我是护雏的老母亲,非得把崽子放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地儿才安心。
我理所当然道:“到底称我声姐姐,我自是要护他周全安泰。”
“呦——”他捏细了嗓子笑,“你家老幺总算改称呼了。”敲着扇子找茬,“那他去了哪个凡世可告知你这个姐姐一声?”姐姐俩字拖得特别长。
我一时语塞,他立刻继续打击道:“你看,你收拾的明珠细软他都带了,却连去哪都不对你知会一声,只留个虚头巴脑的字条糊弄人,可见也未真的把你当姐姐尊敬。”
“他说落脚后会给我们来信!”我有理有据地辩驳道,“若有意没良心,才不会碰我们给他的东西,这叫不欠人情、划清界限。正是存了日后图报的心,他才会用得理所当然。何况明珠金银这些玩意儿,我东海遍地都是,贱如流沙,可着劲挥霍也是用不尽的,谈什么带不带的。”说着不耐地挥袖要把他扫开,“去去去,天天来这儿给我添乱。”
他半真半假地笑说:“我这不是怕你无聊,专程来给你解闷子嘛。”
彼时我正剥一筐莲子,准备熬个莲子羹给莲生以形补形,谁知灵力充沛的莲子一个比一个生得坚硬,一个没拿稳,莲子蹦了出去,恰弹在沉渊的额头上。
他眼疾手快地去抬扇骨,奈何那莲子太过意外,在半空竟然打了个旋儿,避过了他的遮挡,依旧重重地削了他一下,掷地有声。
他嘶嘶倒抽着凉气,捂着额头下意识就叫,“谋杀亲………”话未完已然顿住。所幸意识追上了嘴巴,闭得还算及时。
“活该。”我低头骂了一声。
微妙的氛围中,他渐渐敛起不正经的眉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扇子。
我莲子剥得手疼,便也放下竹盆,走到小溪边洗了洗手。
连篁离开东海之后,我便住到了沉鱼轩,全撤了侍者。已然不能呼风唤雨,也只求清净度日,重头开始了。
赤水族已经脱离了南海,大嫂少了份担子,便接了东海的政务。大嫂宴请海族,大哥在侧,虽则卸了昆仑的司职,但众神对大哥的敬畏丝毫不减。我后知后觉地想,大哥回到东海,也是因着东海的擎天柱,只有他了吧。
大嫂仍旧强调她只是代我暂摄君位,待我修炼有成,她还要回赤水。我没有再坚持,想着我若真的有一天还能“有成”,东宝也长大了。他爹娘不要的名分,到时候就交给他。为此我还特意交待了少和,小家伙除了他爹娘安排的文修武修课业,每天再给他加一堂政治课,并学着批奏本。还嘱咐晏唐好生盯着,不用心教的、不用心学的,便断了他们的食睡。
少和对培养下一代领导人颇有责任感,但不时也会来我这儿唠叨几句,说本来他就忙,现在又要给苍华君的独子上课,任重道远,他吃不消,怕也教不好,罗里吧嗦的。于是大哥便派了几个最能耐的手下去帮他,自此常见他忙里偷闲训手下。
东宝也到我这儿哭了好几次,我只把他打发到他娘亲那继续哭。无奈他娘亲亦觉小家伙以前太过贪玩,除了天真可爱,其他都一塌糊涂,在折磨亲生儿子的造诣上,亲娘比我这个姑姑胜了不知多少筹。
好在水心被大嫂养在了身边,课堂上多了个伴儿,小家伙的痛苦分走了一半。而且小孩子的哭闹,总要配合家长的心慈手软,他见哭多了没人理会,渐渐的,便不再哭了。
许多事情终于慢慢步入正轨,新的大局,新的身份,所有人一日千里的,很快也适应了。
洗过手擦干净,我便熟门熟路地去收晾好的白纱,沉渊手忙脚乱地默默帮我收了会儿,来到我面前时,忽然说了句:“我在东岳见着他了。”声音不大,却似带了万千沉重。
我没反应过来:“他?”抬眼间,他已抱着一怀白纱上了小楼。我回过了味儿来,“是太真道人?”沉渊的父亲,“可他不是……”
眼前早已没了沉渊的身影,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从二楼的栏杆边探出半个身来,俯视着我道:“他投入了轮回井。”很有趣似的,“一个立志修仙的凡人,好不容易褪去凡胎得成仙身,心心念念的长生之路就在脚下,竟然又要投入轮回从新做人,你说可笑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