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隐宫仿凡世府苑而建,院落重重,只是连篁常居冠月木下,其他地方压根不走动,以致常有荒芜之处,甚或断壁颓垣、草木猖獗。以往我遣了侍者来整修打扫,连篁只说不用,嫌吵,后来便也随他。
桑铃来到东海后,也曾颇为兴奋地要开疆拓土,连篁虽笑着由她,到底只当小孩子的游戏。桑铃累了四五日,才清出一个院落,自觉任重道远,她又人小力薄,便收了扩张的野心,专心随连篁念起书来,只新鲜时在廊庑之间走一走,算是巡视。
倒是二哥常来躲清静,有些奇思妙想、见到个新鲜景致,便兴起土木。最后一次在梵隐宫见到二哥是在沉鱼轩吧,我便摸索着找了过去,跌跌撞撞的,还迷了一回路。
以往高来高去,并不觉得这片重院有多大,现在踏踏实实地一步步走,竟生出广厦千间、高台厚榭之感。
怪不得连篁不愿意往深处走,原来没有神力傍身,身外的一切都那么高大,连沉鱼轩的三层小楼都觉高不可攀。
许久未有人至,连这里也生出国破山河在的荒凉。白纱死气沉沉地垂着,爬了不少蛛网;露在外的铁钉生了锈,斑驳顺着木材的纹路淌下来,如无人问津的眼泪;昔日碧草灵秀的水泽,而今也覆上一层枯枝败叶;蒿草漫上石子路,缠上不知名的藤蔓,让人无处下脚……
我第一次厌弃东海无尽充盈的灵泽,无论何物都能疯长。
可已然如此,也只能动手清理。
谁知刚蹲下来,便觉长袖碍手,长裙碍脚,素白的衣裳在地上擦来擦去,也沾满污渍。我皱了皱眉,所幸把外衫退下来,撕扯几根布条,做了束袖和绑脚,试着动了动,总算利索许多。
我弯腰把蒿草和藤蔓一点点分开,偶有蒺藜扎手,更得精耕细作。清了约一个时辰,总算清出一条直通小楼的路来。自以为劳苦功高,起身得意地要一览战绩,发现只清出千百条路中的一条。
二哥说沉鱼轩这个景,取静水流深、连绵起伏之意境。说白了就是水一定要弯弯绕绕,找不到源头、看不到去处,路务必要窄、要坎坷,一定不能让人看出来通向哪里,要有小桥相连,要有小山重叠,要有花木错落……
我笑叹了口气,他一腔揽尽美景的浪漫,却未想到当有一日美景蒙尘,要花费多大心力才能收拾出本来面目。
好在往后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来,我如此安慰自己。
方才在远处看小楼,见蛛网遍布、锈迹斑驳,以为只是破败,来到跟前发现白纱已成灰色,木梯栏杆积的尘泥厚得能写字。我半扭着头,嫌弃地摸了一指,摸出一身鸡皮疙瘩。怎么脏成这样?
我压下心头不适,挣扎半天,还是决定清洗一下,或许以后就在这儿住下了。
方才撕开的外衫还有未用尽的,就当了抹布,小楼木台处摆着两个装饰的玉盘,便暴殄天物地拿来盛水。
踏道、左右阶基一路仔细地洗过去,连条石缝都不放过。待回头看时,见偶有破旧却焕然一新的木板和砖石,竟生出一股颇愉悦的成就感。洗到上楼的台阶时忽的叮叮咣咣掉下来一件东西,我正要捡,谁知那东西一滚,好死不死正滚进台阶的裂缝里。
我一捋袖子,赤着小臂伸到裂缝里去够,谁知手刚伸进去,却听豁啦一声,木板崩裂,小裂缝变成一个大洞。我叹了口气,凡世的木头娇弱至此。
不过倒看清了掉落的东西,是一把小锤子,二哥敲玉磬用的,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丢的。我上楼把锤子放到原处,玉磬擦洗好几遍,擦得叮当脆响。
最上层是临风台,其实水宫没什么风,想要个临风的感觉一般都自己吹。二哥第一次邀我来这儿的时候,就自己吹了半日的风,彼时沉渊也在,笑得十分欠揍。
从上到下一股脑洗完小楼,我便把白纱也全扯了下来,蜘蛛一个个放了,才抱到水边清洗,洗了半日,总算洗出个头绪。奈何洗纱蹲久了脚麻,起身时身子一晃,刚洗好的白纱半数掉到了地上,我苦笑,也只得重新洗一遍。
好在临风台虽废,一围栏杆却是晾晒的好去处,我千难万险地将白纱一件件摊开放好,又不知从那来了阵妖风,卷得白纱乱飞,我顾此失彼地扯着,到底还是被吹走一件。我懊恼地看着那件白纱飘出去,还打了个旋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心想,又要再洗一遍了。
这时,一个墨色身影忽然而来,在白纱落地的前一瞬刚好抄到手里。他捏着白纱看向我,在半空轻轻的一转身,便落在了我身边,手指微微一扬,白纱不偏不倚地重新挂到了栏杆上。
额间血玉耀眼,眉目却隐带愁容。
我笑问:“千叶莲池的贺宴这么快就结束了么?你又怎知我在这里的?”
从炼狱回来以后,大哥一直强迫我将养,随便派俩人就能把我困住,我养得烦闷。今日正逢天宫千叶莲池设宴,以贺魔众覆灭,大哥大嫂作为主力战将,自然被请了去,我这才能溜出来。
昭夜不说话,只是皱眉上下打量着我,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脚上。我好奇地低头看去,原来洁白的一双绣花鞋全湿了,还沾满污泥,连带裤脚也有许多污点。
“刚才在水边待久了,”我说着弯腰放开束腿,长裙散下来,刚好把鞋子盖住,“没想到洗个帐子这么费劲……”
话音未落,只觉身子一轻,昭夜竟一把将我抱了起来,三两步走到长椅旁放下我,沉着脸就来脱我鞋。我忙蜷起脚,却被他死死抓住,“你现在不比以前,穿着湿鞋怕是要生病。”说话间已给我把鞋子脱下,然后双手捂着我的脚。温暖的感觉隔着袜子传过来,分外熨帖。
我小声嘟囔:“我好歹是条龙,哪至于怕水?”
他半蹲着,抬头瞪了我一眼,“你……”似乎想骂一句,只是庄严有礼的神君当久了,一时不知该怎么骂,最后只能没好气地质问一声,“洗这些做什么?!”
我噗嗤一笑,垂眸见他生气生得极认真,忙正色诚恳道:“我想在这里住几天。”
他忽然一愣,光华流转间,脸上的愠色竟渐渐蒙上沧桑。过了好久,他才回神缓声问我:“千岑,你在通明殿里到底说了什么?”
沙海一战虽有昭夜的空间屏障,但最后我自己闹那一出,动静实在太大,把天宫的神将引了过来,之后我就被单独带到了通明殿。通明殿出来后,我便被投入炼狱。虽然没几日就给放了出来,但我如今这副身体实在不耐折腾,到底受了些罪。不过与我的罪孽相比,这点小罪终究不过皮毛之痒。
我笑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昭夜无奈,简洁道:“千叶池的贺宴没结束,我想见你便提前退席了。到水宫时见所有人都在找你,我运气最好,刚好找到这里。”
“就这?”
他点点头,“该你了。”
我看着他,不知为何,只觉一向正经的昭夜神君竟然有些可爱。这个发现怪新奇,我心中好笑,一个没忍住竟去捏了他的脸,越捏越觉得可爱。
他无奈地任我揉圆捏扁,细着嗓子问:“很好玩么?”
我笑得前仰后合,“好玩。”
待玩够了,我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说:“坐这儿。”
本想趁他起身时,顺势把双脚从他手中抽出来,不想他压根没有放开的意思,在我身边坐下来后,又将我双脚放在他腿上继续捂着,姿势十分诡异。
我不安地左右动了动,依旧不能摆脱,也只好作罢。识时务地寻了个最舒服的位置,这才开口道:“魔核不在连篁那里,当年也没有被父君摧毁,而是一直在我体内。其实在沙海的时候,不,早在我进入通天峰魔王封印中时,你就已经猜到了,对吧?”
所以那天他才在天将落地之前,不顾天律,直接处死了迷荒,灭口,防止他乱说。
“通明殿里,天帝问我,千万兵将遍寻不得的魔子,我是怎么找到的,又问我如何竟能除掉魔子,我便如实说了。”
昭夜垂眸默默听着,似乎并不意外。
“我想着,我偷了连篁三千年的人生,也是时候换回来了。”我笑了笑,慢慢说道,“波旬被封印后,佛祖预知魔核遗落东海,诸天神佛遍寻不得,殊不知是落到了母亲胎里。连篁与我一胞双生,受我影响,体内魔息甚重,再加上他天生赤色,是龙众之中万年不遇的凶相,母亲生他时,东海翻红,海族死亡无数,是大凶之兆。众人便以为魔核在他身上,为此,天帝甚至要将他处死。父君为保连篁性命,亲手摧毁了他的龙丹,断了他灵脉,令他不得修行。母亲更是从东海五步一跪十步一叩地求到了西天梵境的佛祖处,终于请得饮光尊者出面,收连篁做了徒弟。娘亲自此便留在了梵境修持佛法,以消连篁罪业。可连篁有什么罪?父君还承诺让连篁永远待在海底,除非凶相尽除,否则不得出去,这才终于打消了天帝处死连篁的念头。
“其实父君在摧毁连篁龙丹的时候,已经知道魔核不在他体内,只是凶龙出世,必遭猜忌,难以善终。为了保护我,父君也就将错就错。你知道,魔核善聚恶识,它能造出波旬,焉知不会令我化魔。父君虽忧心,却不敢说出真相。幸而饮光尊者神通,看出破绽,并答应保守秘密,助我修行,父君这才放心。尊者百年一次到东海讲经,一来受母亲所托,担心连篁日日幽禁,心有积怨,二来也是为探视我的状态。
“明明是我的业障,却让连篁一出生便面临生死,被囚方寸天地,处无边寂寞,与凡人无异……而我却能随着性子长大,翻云覆雨,连什么是委屈都不知道,如此命运颠倒,我早该还了。”我说,“对不起,你费尽替我隐瞒,我却辜负了你的心意。”
他抬手把我垂落脸颊的乱发别到耳后,良久,才低声道:“你我之间,说这些做什么。”
我低头惭愧一笑,“很荒唐是不是?”
昭夜不答,过了会儿问道:“连篁,他自己知道真相么?”
我摇摇头,“他三千年足不出户,能见的也就我们兄妹几个,哪里会知道。”
昭夜却道:“迦茶龙主为了保护你,也定不会告诉你真相。千岑,我不清楚你是如何察觉这一切的,总之,怪谁也怪不得你。”
我略笑了笑,攒足了精神,极轻松极认真地道:“现在可以告诉我,千叶莲池发生了何事吧。”
昭夜凝眉望了我好久,久到我以为他已化身石像,才听得他说道:“天帝解了连篁的禁足。”妥协似的。
毕竟魔众被灭,魔核已毁,最大的威胁全部消除。连篁便是凶相必现,一条没有任何修为的龙,能造成什么威胁?这个时候,自不会介意表示一下圣主的仁慈。
这个结果我并不意外。
“想必是大哥当着一众仙神的面道出原委,他无奈之下才答应的吧?”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可若是如此,你完全不必再找我确认一遍。”
昭夜道:“天帝以为东海大功,要给苍华君嘉奖,苍华君只请求不再禁足连篁,并未谈及其他。天帝虽有犹豫,到底答应了,而且什么也没问。”
我笑说:“所以你觉得奇怪。便猜测是我被送入通明大殿中时,已与天帝说过什么。今日便来逼供了?”
昭夜却没有玩笑的意思,神色反而更加凝重。我约莫知道他的心思,便挪了挪,斜着身子往他肩膀靠过去,宽慰道:“你放心,他若要处置我,也不会把我从炼狱放出来了。”
他叹道:“我更怕你惩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