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是在天宴之后的第二天回来的,那之前我早溜回自己寝殿装模作样地休息,两个看守的侍者委屈巴巴地说要告状,被阿罗软硬兼施地一顿训斥,终于在回大哥问话时,不情不愿地禀报说:“公主乖得很,除了吃就是睡,可是好生歇着呢。”
听得大哥在帘外“嗯”了一声,说:“都撤了吧,往后不用拘着她了。”透着疲惫,却轻松。虽轻松,却也疲惫。过了会儿,又听他说:“阿罗,好生照看着。”
我忙装出刚睡醒的模样,拖出惫懒的腔调,“大哥。”随后掀帘走了出来。
见他已换了家常装束,可腰带未系,头发也只松松绑着,从未有过的随意不羁。我不禁惊讶道:“大哥,你……”
“休息吧。”他微垂着头,略抬手指指内殿,就要转身离开。
我忙叫住他,大声道:“我都知道了!”
他并不意外,略点头“嗯”了一句,照旧向外走去。
炼狱回来后,我未说一句原委,大哥亦未多问,只是把我圈起来养。昨日他去天宫之前,我曾拜托他把我也带去,大哥十分干脆地拒绝了。大嫂也劝我,好容易平安回来,最好避开锋芒,还说一切有他们,只叫我放心。
那时大哥虽冷脸,但精气神如常。如昭夜所说,在天宴上大哥还为连篁争取解了禁,虽千难万险,到底是一桩喜事。无论如何,他不该是现在这种反应:一切都无所谓似的。
我纳闷:“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么?”
“苍华君……”阿罗望着大哥离去的背影,犹豫片刻,“听莲生说,苍华君卸了昆仑的神职。”
大哥曾说,我们龙众属于天空大海,该乘奔御风、畅游天地,而不是困守规矩方圆。
但他是大哥,长兄如父,他不得不维护他的每一个弟妹,尽他作为兄父的责任。他自己也无时不刻不记得这一点。但责任就是代价,爱护便得画圆守方,圈里圈外,谁都不能脱缰。
连篁从未出过东海,他看似安之若素、淡然处之,可当我们聚在一处谈起新鲜见闻,他有不明之处却从不问询表达,大家散了之后才疯魔一般地在卷帙中寻找线索。他手不释卷,将天上人间能搜来的典籍书册读了个遍,看似乐在其中,终归逼不得已、苦中作乐。
而这样的生活,原本应该是我来承受。
所以我求大哥带我去千叶莲池,我要在众神面前,说出连篁的遭遇。三千年前,是他们弄错了。
被圈进的,应该是我。我要把连篁换回来。
但我一开口,大哥便知道我要干什么。
于是他把我按在水宫。自己不声不响地用一身荣耀换取了连篁的自由之身。
我原来还天真地以为,毁我一身修为,便能够拨乱反正。不想最终还赔上了大哥经营数千年、承载他无数心血的昆仑天门。
他的天地,越来越小了。
阿罗觑着我的脸色:“公主可要亲自去问问苍华君?”
我念及大哥方才的状态,闷闷地摆了摆手,“他必是累了,以后有机会再问吧。”说完,下意识地就向外走,走了两步又蓦地停住。
海务之事我让依姚都报给大嫂,其他琐事,我去了也是帮倒忙。
我回头问:“那些东西已经给连篁送去了么?”左思右想,总算想出了件还算有点成就感的事。
阿罗点点头,神色之间却又带着迟疑,似在思考后面的话该说不该说。
“怎么?”
“三公子倒是平常模样,瞧着桑铃姑娘不大高兴的样子。”阿罗道。
我沉默片刻,无可无不可地道了声“知道了”,便走了出去。
听得阿罗在身后略着急地问:“公主可是去看三公子?”
我高声回道:“去透透气!”
寝殿转出去是个小花园,这时的花园没什么景色,唯有几株影子木婆娑摇曳,如幢幢鬼魅。鬼魅上下翻飞,把小路遮得暧昧不明,让人不知如何下脚。
该往哪里走呢?我忽的茫然起来。
对,二哥,起浮图之后还没去看过他。
无论如何,所有事情总算有了一个结果。好的坏的,也该告诉他一声。
所幸我还能游水,虽比以前慢了许多,游个半日也能到归墟涯。
路过泠音的茅庐,见她正在酿酒,便借了一坛。
许是时过境迁,亦或她的幽居陪伴太过真诚,此时此地,我对她隐隐的一点抵触全化为了平静。
她对外面的事情并不关心,我也不便多说,略寒暄几句便告辞。
沿着静谧坎坷的坡道走上去,折过几个碧树遮天的弯路,抬头已能远远看见二哥浮图的顶部,重檐六角,每个角都挂了一只风铃。
许是心事有些沉重,时间又太过充裕,不短的路被我走了个地老天荒,终于来到浮图近前。
然后发现早有人在了,一袭青衫立在玉阶之下,也不知站了多久。我不由停住脚步,没想到这里会有人,更没想到这个人还是连篁。
这是我第一次在梵隐宫外见到他,天光下的他似乎有些不同了,偏又说不出哪里不同。我微微眯了眼,想看得再仔细些,可隔着满眼不见尸骨的浮图,只看到无法扭转的命运和无可奈何的龙生。
连篁察觉动静,转过了身。见是我,并不意外。过了会儿,他向我走近,说道:“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这是二哥去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这个地方。
我在原地待着,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开口。混乱许久,也只叫了声:“连篁。”
连篁微微偏头看向浮图,无波无澜地说:“终于能亲自来拜上一拜。”
我游了半日,又走了半日,实在是累,便在一块大石边坐了,顺手把酒坛子搁在脚边,无言作答。
从这个高度,只能看到连篁的腰带,绣着竹青纹,未戴任何配饰,在白纱轻衫的掩映下,朴实却清华。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生得这般挺拔俊雅。
半晌听得连篁道:“二哥生前苦于情爱,这般算不算是解脱?”
我抬起头,淡淡道:“算吧。”
穷尽毕生,只是一个求不得。对比痴缠痛苦的往事,魂骨皆消,亦是另一种幸运吧。
连篁来到我对面,也坐了下来,回忆道:“记得幼时,我常郁郁寡欢,有次你从凡世带了糖人来,原是给我解闷,我却当你是炫耀,赌气了好几天。二哥知道后,竟搬了整个集市到海底,还自己开了个糖人铺子在梵隐宫叫卖起来。”
我不禁笑道:“二哥惯会没正行。”
“二哥怕我待在一个地方憋闷,把梵隐宫不断扩建,一重又一重,不带重样的。我虽不常去,但听得声响,也活出了些生气。”连篁看向我,嘴角噙了丝笑意,“你我一样年纪,只因比我早生了几个时辰,便常追着让我喊你姐姐。我不愿意,你便在我的吃食里放了饿草,害得我怎么都吃不饱,肚子撑得小山高还是觉得饿。二哥知道后,就把你丢在昆仑,放在大哥的眼皮底下养着,还让开明兽守着山头不让你回来……”
我好像忽然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说是二哥让开明兽困的我?”
连篁微微动了动眉,有些莫名其妙,“怎么?”
念及与开明兽斗智斗勇还总是斗不过的那段日子,我恍然大悟地生气道:“我说那老东西怎么只跟我过不去,原来是二哥捣的鬼!他还假装好人,教我怎么对付它来着,真是下的一手好棋。”
连篁忍俊不禁:“谁让你总欺负我。”
“谁让你总不承认自己是老幺。”我亦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笑不下去了。
连篁亦沉默下来。
浮图林挂的铃铛被风吹得脆生生的响,太安静了,仿若世间只剩下铃声似的,清绝冷彻,不绝于耳。
过了许久,连篁才看着草石说道:“二哥还说生辰本由天定,我们受命运捉弄生在同一天,却偏要争个高下,可见都不是安分的。”
我应声反驳:“明明是我出生在前,不安分的只有你而已。一直到现在,也没听你喊过我一声姐姐。”
连篁自嘲一笑,低下头:“我原以为只有我一个受了天命捉弄。”
我揉着酸疼的腿,痴痴地想,他都知道了。
“连篁,”我看着他水墨一样的眼睛,认真而谨慎小心地问:“你被瞒了三千年,无知无觉地替我受了三千年的无罪之责,”顿了顿,我终于下定决心,鼓足勇气,问了一句我一直想问而不敢问的问题,“你……怪我吗?”
他脸色始终淡淡的,像千帆阅尽后的平静,又像是风暴来临前的安静。
我蓦然清醒地意识到,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就在我的不安即将喷发的时候,终于听到他说:“我一天天说服自己,终于能把自己当个长寿的凡人来过日子了,可你们忽然告诉我,以前全都是错的。三千年建立的信念一朝全都被否定,如何能不怪?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十多天,想了又想,至今没想通事情怎么发展到如今的模样。可是,这一切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事情的开始不由你决定,你最初也被瞒在鼓里。
“这世上是有几个知道真相的人,如师父、如父君,可他们已隐瞒了三千年,往后自然也会继续隐瞒。你是后来才得知的真相,若有心隐瞒,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可你没有这样做,你自毁龙丹,冒着自己受罚、甚至身死的危险,在沙海除掉了商主,向众神道出真相原委,还在炼狱中遭罪一回。我这才得以奢望另一种生活。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怪你?”
我不知如何回应,干脆站起身步上浮图玉阶,在祭坛边拍开酒坛,把整坛七日忘忧全倒了上去,算是一祭。祭二哥,也祭我们错乱的过去。
连篁也跟过来与我并肩站着,目光越过祭坛,看向前方浮雕的细密文字,“以往的事已成过去,我虽有无尽苦怨,也并非不可触及。如今我只愿过些琐碎繁忙的自在日子,至于天命如何,早已不愿去计较。三千年幽闭,又能向谁去计较?魔王?佛祖?师父?父君?还是天帝?”
他自嘲地笑了笑,“何况这三千年,你在外不停奔波,时时面临生死,我却万事安康,无人打扰。到底谁的龙生更胜一筹,也不好比较,不是么?”似在对我说,又似对二哥的宽慰。
我无法回答。本想反问一句,你既然以后想过自在日子,可见以前是不自在的,若过往更胜一筹,现在又何必去改变?
终究不能问出口。只好攒出一个微笑,轻松的口气:“你说以后要过自在日子,准备到哪里过?凡世么?”
连篁转头一笑:“你送我那些金银珠宝,隐身遁地的神器,还有吃了以后,即便不饮不食也不会饿的神草,不就为我去凡世准备的么?”
我想跟着笑一笑,却发现笑出不来。
我想到,连篁的过去,或许就是我的未来。可我并不想要那样的未来。
连篁花了千年时光才慢慢接受的命运,我又需要花多久,在经历过移山换海的轰轰烈烈之后?
我忙压下心中念头,却发现万千噩梦一旦扯出个头,轻轻一拉就能成串成串地撞过来,让人不由自主地往深渊里沉,越沉越无助。
最后只能抓住“这本就是你的人生”这块浮木,然后沉得心甘情愿。
我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你若去凡世,可要带桑铃一起?”
连篁神色一滞。
“桑铃她从小跟蛇亲近,连睡觉都在蛇窝里,被周围凡人斥为不祥妖类,受尽欺辱和排斥,最后甚至被亲生父母装进麻袋丢进海里。若非白相公有些灵性,卷着她来到水宫,说不定她早已化为枯骨。你视人间天高地广、精彩繁华,于她却是荆棘砒霜、不堪回首。”
连篁不语。
我尽量提醒他披起防人之心的盔甲,不要大意:“神众看凡人,常常只看到弱小,但弱小不代表良善。凶恶歹毒者,丝毫不亚于洪水猛兽。若在凡世仍旧遭遇不公,你当如何?当真想好了么?”
连篁淡淡道:“我从未把凡世看成净土。但凡世凶恶歹毒之人,终究变不成洪水猛兽,更没有神众动则令人烟消云散的神通。便遇不公,也是凡人的不公。何况,我终究是凡人之躯,除了凡世,还能去哪里?”说到这里,他冲我一笑,“何况还有你送我的那几箱法宝,凡世最厉害的修仙之士怕都奈何我不得,何况其他普通人?我不欺负他们已是慈悲为怀。”
我扑哧一笑,“什么时候学的这么贫?”
“至于桑铃,她若愿意,便随我一起重新开始,三千大千世界,总有她喜欢的地方,多花些时间找找便是。白相公嘛,便找个乾坤袋装着,没其他人的时候再放出来。它是懂事的,想必不会计较。她若不愿意,便还在水宫住着,我常回来看她便是。”
他打算的如此清楚,看来确实是要走了。
“可你以后打算如何呢,姐姐?”他这样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