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渊立刻嘲道:“我们这可是有条龙,你弄一条小蛇出来,吓唬谁?”
话音未落,整个沙海便震荡起来,黄沙如水翻滚,伴随着嘶嘶尖鸣,只见越来越多的赤色蛇兽从地底滚了出来,密密麻麻地交叠涌动,高耸的头颅俯瞰下来,一个个饿极似的随时准备出击,将我们撕碎吞入腹中。
赤色蛇兽越聚越多,望不到尽头,遮天蔽日的,惊心至极。
而沉渊身边的一头最为高大壮实,把他笼罩得密不透风,稍有动作,便会被蛇兽密集的倒刺撕烂扯碎,然后尸骨无存。
沉渊骂声不断,待骂累了,无奈又无力地冲昭夜道:“到底是你引他过来还是他引你来的?”
商主不问自答道:“殿下误会了,不过小王随身带的几粒欲种罢了。许是此地浊息过于丰盈,这才长得快了些。”有些意外似的,“千岑公主一心为兄报仇,小王本以为她身边的种子最先长成,不想竟被殿下领先,倒是意外之喜。”
欲种,据说是波旬炼出的一种幼虫,以五浊为食,但有时劫、众生、寿命、见知、烦恼生发之处,便能迅速长成。多贪、多嗔、多痴、恶运、苦多乐少、善心渐失……诸般浊息,皆是养育欲种的美食,浊息越重,生长越快。
波旬曾以之征战,所过之处,哪怕是最强盛的部族,也会寸骨不存,神众不知因之损折几何。但典籍曾载,自波旬被封印以后,所有欲种便被佛祖带回梵界净化,不想今日竟还能见到欲种大军。
沉渊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一愣,眼光似穿过重重赤色,看向更深的虚空。良久,眼风状似无意地扫过我和昭夜,最后定格在商主身上,沉声问:“你到底要什么东西?”
“看来殿下一点都不知道,”商主说完,又转向昭夜,意味深长地道,“那司礼掌律素来以公正无私著称的昭夜神君也不知吧……”
“商主!”我厉声打断他,默了一会儿,决定道:“你先放他们走,我便给你想要的。”
商主维持着淡然风仪,状若无求,“素闻千岑公主最是刚烈,斩杀同族都没有丝毫犹豫,不惜身死,何况面对小王?若小王放他们走,怕是公主就会来个同归于尽。小王不想赌。”
我闭目笑了笑,震拳孕出一只龙爪,把龙丹逼至掌心紧紧攥住,“若不让他们离开,我现在就捏碎了它。”
“千千!”
“千岑!”
昭夜与沉渊同时震惊出声。
我故作不见,只说道:“怎么样?放他们走,我就交给你。否则,你永远永远都只能是波旬的傀儡,魔众的不肖子孙,一辈子活在矛盾煎熬之中。”
商主思索了片刻,商量的口气,“就算他们走了,小王焉知你就不会捏碎它?”然后他停顿了一下,似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他说,“不如这样,小王先放走他们其中一个,待公主做了决断,小王再一起放你们离开,如何?”
令人作呕的兽蛇突然又长大几分,身子更加粗长,天地浩渺似不够它们长似的。兽头从上空府下,直逼到眼前,唾涎滴落,腥臭难当。
不 ,还夹着一丝熟悉的血腥。
我忙向昭夜看去,他一直墨色衣衫,便是有伤也看不分明,这次离得近了,才发觉他肩头胸腹已被血浸染得浓重,就连我以为无碍提剑的那只手,都以最省力的姿势垂着。
听得他柔声说:“我陪着你。”
沉渊嘶的一声,没好气道:“本殿下用不着牺牲你来救?你的伤比我重多了,最好赶紧走,省得我家千千心疼。”
两个竟默默较量起来,对峙了好一阵,皆不松口。
就在这时,一片“嘶嘶”声中,忽听得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传过来,“君上,下官来了!”是顾清臣。
然后就听得梵音袅袅,普照万物的金光笼罩住整个沙海。刚才还不见边际张牙舞爪的赤色兽蛇突然极度痛苦地扭动起来。只见一道道金光从兽蛇体内穿透而出,眨眼功夫,兽蛇便一个接一个如烟花破裂,片刻化为尘土。
烟尘缥缈中,一人月白佛衣轻飘飘落地,手中一串与商主相类的菩提子。
竟是饮光尊者。
“帝台神上不在府上,下官刚好遇见尊者。”顾清臣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上来,这么解释了一句。
饮光尊者扫视一周,见迷荒金甲碎裂,狼狈欲死,忙上前给他检查伤势,喂了灵药。因身子半蹲,洁白的佛衣拂上尘泥。
“元根被破,筋骨碎裂,所幸尚存精元,于性命无碍。日后尽心调养,莫动是非之念,或能恢复一二修为。”饮光尊者给迷荒梳理了脉息,起身于商主道。
商主恭敬合掌:“多谢尊者。”
饮光尊者略点了点头,又来到昭夜身边,抬手引出了他体内的菩提子,无边法力如春风化雨,“神君灵脉堵塞,又破骨透髓,便莫使蛮力了。玉京天的玄落水帘最合神君气泽,还望多加将养。”
顾清臣自见到昭夜伤势便在一旁紧张不已,听到饮光尊者如此说,方长长舒了口气,“这就好……”
“龙丹乃龙众神力之源,常为修行不正之人觊觎,若非龙众天生强横,恐不知因之酿成多少伤亡。千岑公主该当好生保存,莫轻易引到体外。”商主又于我说道。
我未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就听沉渊在喊,“尊者,那我呢?”
饮光尊者看了看他,“不过些皮外伤,包扎一下就无碍了。”
我看着尊者一视同仁地发慈悲,一时摸不清他的来意。顾清臣说半路遇上了尊者,也遇得太过巧合了些。他身为佛祖座下大弟子,除了在梵界侍奉,便是穿梭凡世宣佛讲经,除了东海百年一次的**,及千年才有一次的神佛大演,尊者轻易不在神界现身,今次却被去请帝台神上的顾清臣遇见,可见他是专程过来的。
至于目的,他早知我最深的隐秘,方才也只是嘱咐了我一句,并未涉及其他,可见不是冲我而来。是为救这一众的神魔?可昭夜直接撑起一个空间,纵他法力无边,又如何能预知,恰巧赶到?
那还有什么能让他这尊大佛投身俗事?
思量间便见尊者踏着尘泥走到商主面前,合十道:“施主虽无重伤,但魔邪攻心,不是清净之相,不若随贫僧去往梵界,一来洗一洗真心,二来两位施主也可养伤,不知施主可愿意?”
商主道:“弟子所愿,尊者心知肚明。今日有尊者在,弟子定不能如愿,只是梵界清净所在,弟子身为魔众,恐玷污圣境。多谢尊者相邀,他日若有机缘,定去拜会。”说完扶起迷荒便要离开。
饮光尊者一拂衣袖,闪现在商主面前挡住他去路。
商主沉着脸色道:“尊者是要强行把弟子带走么?”
“贫僧有些问题,问完之后若施主还要走,贫僧定不阻拦。”饮光尊者停顿片刻,慢慢说道:“方才施主说,今日未能如愿,以致不能随贫僧离开。贫僧想问,若施主得偿所愿之后呢,可愿意与贫僧走?”
商主琢磨了片刻,认真道:“那时尊者不嫌弃,弟子愿长伴尊者身边。”
饮光尊者转而问:“可那时魔王再次出世,你以魔王之子的身份入我佛门,又当如何自处?”
商主道:“血肉之恩已尝,弟子愿在经卷之中了此残躯,不问俗世。”
饮光尊者又道:“我佛渡世,非避世。若魔王重出,弑神杀佛,你看众生遭难,却不闻不问么?”
商主看起来极其痛苦,仿若真到了两难的处境:“尊者……”
饮光尊者耐心道:“不若先随贫僧回梵界,于净土之中洗一洗真心,之后再做决定。”
商主如有所动:“若弟子之后初衷不改,尊者又会如何?”
饮光尊者念道:“我佛曾发大愿,渡一切可渡之人。明日不可测,施主昨日可曾预料今日之决定?不若遵从当下的本心。”
“尊者!”我不禁插口问道,“尊者真的要将这两个魔众带到梵界?”
饮光微微笑道:“正是。”
我平静道:“尊者慈悲,一视同仁为我等疗伤。只是他们二人造下杀孽无数,罪孽深重,尊者若带他们去梵界,可对得起死在他们手中的无辜?”
饮光无限平和地回道:“普渡众生,净化五浊,本是我辈修行。若得魔邪归正,亦是一段造化。”
我冷笑道:“尊者以为,便是以前恶事做绝,今日也能立地成佛么?尊者说普渡众生,那死去的无辜又要如何去渡?”
饮光念完一段善音,说道:“若今日魔邪不去,明日仍有无辜丧生。俗世有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我握紧了昭夜的手,不甘心地问:“如尊者之言,恶者可因一念之善入佛门,可有人一生高洁无量、与人为善,只因一时不察就万劫不复。尊者觉得公平么?”
饮光道:“佛界、神道,皆奉行除恶务尽。若恶已除,造恶之人是杀、是收,又有何区别?若三界再无魔众,亦无魔子,是去是留,是杀是渡,亦为殊途同归。施主何必执着?”
我忽然觉得可笑,便大笑起来,待笑够了方厉声道:“什么执着?尊者早知真相,何必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哄我。我知自己本领不济,定拦不住尊者。尊者若要除恶,将我带走岂不更好?我正想问问你们的佛祖,他先是与天帝合谋暗算波旬,又在三千年后来救魔子,反复无常,不是很可笑么?”我早已疲惫不堪,此时只觉无力又悲痛,“我不是执着,只是对这个天地,早就不存希望了。”
说完猛地推开昭夜,向商主走了几步,我说:“商主,你不是想要我的龙丹么?”说着将手直直伸出,托起浑圆的龙丹,只见龙丹莹白的表面布满黑红色的蛛网,如鲜活而狰狞的筋脉,我向前走着,直到越过饮光,把手递到商主眼前,笑着说:“我现在就给你。”
沉渊、昭夜齐声喝止,可已经晚了。在商主震惊、犹豫的瞬间,我已将灵脉中所有的力量集中到掌间,融了魔核的龙丹咔啦裂开,爆出所有人都不能逼视的光芒。
纵是佛祖真身在此,怕也无力阻拦魔核碎裂引发的灾劫。
我用仅剩的一点神力,用巨大的龙身把商主裹在灾劫正中,把其他人挡在灾劫之外。
若能在这开天辟地的动静中,用我一条命,彻底了断往日恩怨,便不算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