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黑压压地旋转着,如强劲的旋风将沙海搬到了天上。
密集的土刺自旋涡中如雨落下,我只好抽出沉水绫,借着法器的遮挡上下左右腾挪着滑到大龟足下,以避开密不透风的锋芒。
土刺噼里啪啦砸着,纵使我将沉水绫舞成个虫茧,自己躲在里面,也不能完全避开攻击。过程中只觉手胀骨裂。
大龟身躯不易动作,头颈却灵活,我还未落定,它脑袋已向我扫来,我只得顺势贴着它下腹滑到另一侧。
同时听得沉渊的劝阻:“千千,你快躲一边去,别打了!”
可惜从我的方向只能看到凌空的昭夜,他刚打出一弯长阔冰斩,散发的寒气隔着一个空间也能扫到脸上,令人生寒。而商主竟擦着锋锐的冰刃直直打了回去。
我心头一紧,分神间背后挨了一击,直接被一股大力甩了出去。
许是错觉,耳边似乎响起沉渊痛楚的叫喊。
紧接着大龟仰天嘶吼起来,地面随之颤动,地裂山摇中两坨高峰拔地而起,一左一右向我挤压而来。我再无心去辨别刚才是否是错觉,忍痛探出沉水绫向其中一座高峰卷去,准备借力跃出已经几不容身的峡谷。
那老龟似有预料,密集的土刺兜头落下来,天地四方全是杀阵,我被逼得全无出路。
原来我只觉这大龟是个老顽固,一点不甘心被几千年光阴放得无限大,可恨之中还有些可怜。但生死之间,心中一点悲悯全化为不耐。
我一手拽着沉水绫,一手震出长剑,把神力聚在剑端,顶着如雨刺芒不分青白地砍过去,也不再寻空隙躲闪,纯以蛮力迎战。左右两峰迅速逼近,错落尖石如犬牙般交错,咔咔作响,震耳欲聋。
所幸剑够锋利、龙鳞够硬,自己终于在被挤成肉饼之前跃了出去。
这时我方完全看清昭夜与沉渊的处境。沉渊腿部腹部都有血迹,折扇亦断了两根扇骨,那迷荒亦不遑多让,金色战甲多处撕裂,白发断了长长了的一截,还算年轻的脸被断发覆住大半,只露在外的一只眼睛血丝纷涌,布满焦躁与不耐。
顾清臣说得没错,昭夜有伤,还伤得很重。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仍要造一个独立的空间,不让商主轻易出去,将我隔离在外。
空间之法修习不易,用起来更是耗神耗力。战场对决原没有分神的间隙,这种情况下,他还要凭一己之力撑起整个不容坍塌的空间。便是平日都费神,何况还要同时面对商主这样的对手。
我不知道自己在应付山压土刺那短短的一刻昭夜发生了什么,我注意到他时他正死死盯着我,额间血玉如活跃的江海,身后狂沙如昏,含冥也不知去了哪里。而他眉梢嘴角偏又带着狂喜,似全没注意到狂沙中持珠走出的商主。
一声提醒还卡在喉咙口,时刻警惕的五感忽觉刺鼻的腥气笼罩过来,我本能去躲最强劲的一股,然后发现大龟的脑袋不知怎么变成了两个,浑如两条滑不溜秋的长蛇,连沉水绫都缠不住。
我已不能分神去注意昭夜,他为我冒险,我却被一只老龟挡住去路。我顶着被天雷加顶再无自由的以后引商主出来,最后却将他卷了进去。
悔恨、迷茫、惭愧、愤怒、哀怨、恐惧……诸般情绪在此刻全部化为浓烈的不甘。
“千千,龙众天赋兴云布雨、御雷引电,自然也能开江灌水、凝冰化雪。来,下次开明兽再欺负你,你就把他冻成冰棍。”刚懂事时被大哥带去昆仑,昆仑威严庄重,我觉得浑身不舒服,每每想溜出去,都被无处不在的开明兽一爪子拍回去。我无限委屈地找二哥告状,他如此跟我说。我照着他教的方法去冻开明兽,冻了三百多年,终于成功溜出去一回。
我紧紧握着剑柄,高指苍穹,仿若二哥还在身边一样。
东海的水顺着剑的指引翻涌不息地汇聚过来,仿若沙海之上的布了一层天幕。我捏诀施法,天幕之上的无尽海水,由中心而起,凝冰化刺,片刻,便见没有尽头的密集冰挂悬于沙海之顶。
“去!”
无尽冰挂如天坠般打出去,无休无止。半晌过去,终于让那两条“大蛇”只有招架之功,再无出击之力。
海水如绸顺势将大龟团团包围起来,快速化为不断增厚的冰墙,从外面能清楚地看到大龟慢慢停止了挣扎。
轰隆!
水晶宫似的冰块陷落地下,两颗“蛇头”因为太长而裸露在外。
一剑斩过去,滚落一旁。
我立刻来到沙海上空,把空间屏障拍得砰砰响,“阿夜!”
漫天黄沙之下,剑光与菩提子难解难分,叮当作响。能看到他远远对我温柔地笑了一下。
看到他握剑的手上也浸染鲜血,我又急急唤了数声,他仍是不理会。
痛心无奈之下,我无奈啸起龙吟。瞬间奔雷隆隆、暴雨如瀑。
周遭阴云渐渐汇聚,我催动其间闷雷,攒出个桶粗的大闪电来,龙身在电闪雷鸣、汹涌云层之中翻滚,龙吟起时,桶粗的闪电一个接一个地朝屏障之下的商主砸过去。
九幽玄雷突破了屏障,落向商主。
任他是魔王重生,也不能硬抗九幽玄雷的浩瀚攻击。昭夜因之得以重新凝聚神力。
我恢复人形立于雷电之上,将周身力量汇聚在掌下,借昭夜的灵泽挥出去。一道深不见底的大天裂罩着商主吞噬而去,带起冷风如骤,吹到骨子里,如血蒙霜。
鼻尖忽有妥帖的夜息香传来,接着我的胳膊被一截有力的手臂揽住。一双深幽的眸子撞进眼底,眸中似藏了无边的冷梅,趁着冰雕玉琢的容颜,可见满天翠华缭乱。
凭什么?我想问,凭什么要替我做这一切?
这时,一股黏腻的血腥味突然窜入鼻中,我猛然抓起昭夜的手臂,他挣着要抽开,被我更猛地拽住,“让我看看!”我掀开他的衣袖,只见他有力的手臂上狰狞布着七个深洞,潺潺流血,七颗菩提子已埋入骨髓,触目惊心。
他却只说:“对不起。”弄丢了我送的手串。
忽然,几许月刃破空而来,我本能要把昭夜推开,他却抢先一步,用受伤的手臂死死揽着我,旋身自己背对着利刃。然后才自背后出剑,把月刃反击到来处。
紧接着听到“啊”的一声。隔着昭夜肩头,我看得清楚,是沉渊趁机打出两片扇骨,正中迷荒腹部。
“千岑公主,多日不见。”商主手持菩提子,踩着渐消渐散的**宣了声佛号。 “你冒着天惩的危险引小王前来,必是为着白泽龙君之故。可再打下去不过两败俱伤,你既知小王所求,何不与小王做个交易?”
我说:“你凭什么以为我会跟你做交易?”
商主不紧不慢道:“你既知会小王前来,必是不惜性命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被天上那位知道了,以他的秉性,受罚的定不是你一个。所有隐瞒这件事、偷梁换柱的人,定一个也不能逃脱。”
我冷冷嗤笑道:“我既敢通知你,便知你必不会外传,否则诸天不相干的神魔搅进来,不是阻了魔王的神通么?”
商主自诩以魔身修佛道,所为种种不过立场所限。他执着于用恩义两偿造一个完备的因果,好彻底摆脱生而为魔的立场。他以为整日端着不悲不喜的风度就是修行,殊不知执着亦为魔,一言一行皆是修行,他早就魔入元根却不自知。
“崇谛已被处置,这个秘密连迷荒亦不知道。”商主极平淡地说着,“只要公主把东西交给小王,小王定会守口如瓶。待小王了结一桩心事,必亲至东海,任由处置。”嘴角带起拈花浅笑,“如此我们各取所需,亦不牵累无辜,岂不圆满?”
圆满?我正待发作,忽听昭夜凉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久不开口,嗓子初始还有些暗哑:“牵累?魔王当年遭诸神追杀,躲进太正宫才得以逃生,事后却全不记庇护之恩,害授业的恩师天刑加身、被锁重山,何曾在意过牵累?”
商主面无表情道:“昭夜神上,小王委实听过洪涯先祖一两日训诫,说来你我亦算同门。小王知你视祖君为父,说句不敬的话,当时小王是避无可避,才上天宫赌一堵。祖君并不知我入了太正宫,更未行过方便,何谈庇护?”说着竟叹了口气,“你以为祖君受小王牵累,却不知天帝要处置他,便是没有小王,亦有其他借口。洪荒征战的惨烈你不是不知,可祖君太过仁善,连半途反戈的九黎神找祖君锻造兵器,他都不知拒绝,对不驯服的部族全无立场。你们神众选出的圣主,奉行不服天道则诛,又与小王何干?”
昭夜沉声道:“天宫初修,处处陷阱,若非师尊暗中撤下屏障,重伤如你,如何进得去?你以为崇谛又是如何知道你所在?他又如何避开重重守卫救你出去?”
商主正捏着的菩提子忽的粉碎,他的表情似被冻住。
谁知这时,一具□□“噗通”一声重重砸下来,积水飞溅。血淋淋的□□在泥泞中兀自挣扎哀嚎,抓着地面要爬向商主。
“说是一个护法,还以为多厉害。”沉渊一甩稀烂的折扇,扇骨插入地面,堪堪挡住迷荒去路。他拍拍手,又理了理衣服和头发,自觉干净整洁了方接着说道:“我刚才听到你们说秘密,什么秘密?会牵连谁?小魔王这么在意的,定跟魔众脱不了干系,可这又跟千千有什么关系?”说着点了点筋骨寸断的迷荒,“商主,你说清楚,说不定本殿下还能留他一命。”
“尊上……”迷荒奄奄一息,似祈求又似哀痛。商主垂首远远扫了一眼,再看向我们时已蓄了冷漠与不耐。
据说波旬四大护法中,这个迷荒是唯一不与商主较劲的,想必有些感情。
可是我因沉渊那一串发问,颇为烦躁出神,待回过神时,只听沉渊正气急败坏地咒骂。
原来不知何时地底竟钻出一条蛇状的赤兽,一首两身,头似龙似蟒又非龙非莽,长身遍生鳞甲,鳞片之上密密生着锋锐的倒刺,怪模怪样的,也不知是什么凶兽。
而沉渊有些大意,待他发觉危险后,兽蛇已上下四方将他围住,如钩的倒刺几乎刺进他的身体。
四周地面此起彼伏,不知还有什么东西在游走,一时众人都不敢动作。
迷荒手脚并用地朝商主蠕动,商主并不看他,只气定神闲地于我道:“东西在你身上,与你气泽斥多容少,想必你没一日好过。不若交给我,换殿下一条命,不是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