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自押解崇谛到东海,每天在太正宫处理完政务,便到东海走上半日,有时甚至流连整夜。今日君上也一早就离了太正宫,谁知前脚刚走,天帝便有传召,下官特来寻君上。谁知脚还没落地,就瞧见君上跟人打起来了。”
顾清臣还未说完原委,已被我拉出水宫。
他顺着来路出去,上岸到了赤原海。原秀挺绵延的如水枫林,已遍布战后的疮痍。
“可看清是跟谁打的?”我飘至半空,循着战后的痕迹寻找昭夜。半天没听到回答,我微微不耐转头看去,才听顾清臣沉声回道:“若下官没看错,其中一个应是商主。”
其中一个?难不成还是群殴么?若是一群好对付的,以昭夜的能为,顾清臣也不会跑来搬救兵。
“龙君放心,随商主而来的只有一个,下官未见过,不过以魔众而今的形势,能当君上对手的,也只余他们的小护法,迷荒。”许是我脸色实在难看,不等我问,顾清臣已交待道。
一个魔子,一个护法,怪不得闹出那么大动静,连水宫都震了震。
我凉凉瞥了他一眼,“你方才见到昭夜时,他可还好?”
顾清臣觑着我脸色,道:“就算是这两位,君上原本也不会落了下风。但君上在虚云山受过重伤,之后还日日操劳,不曾一日将养。若不是姬瞿元君发现君上批过的奏本上有血迹,君上也就一直瞒下去了。龙君问君上可还好,其实君上一直都不好。”
在虚云山受过伤?便是群魔围攻那次了。
自那以后,我一直对他冷落,甚至有些怪他,他来了也不理。
我悲凉地想,我任由仇恨充塞心胸,为了将商主引出来,把父君倾尽所有才保住的秘密,袒露给崇谛那只该当挫骨扬灰的凶手。然后就在东海能不管事便不管事,老老实实让少俞这尊大佛来看护调理,就是为了等商主找上门时,自己能亲手了结他。
我才不管他少年时多么仁善谦和,现在作恶又是多么迫不得已。害了我二哥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商主确实找上了门,我也养了些力气。
商主却被昭夜截了去。他还受着伤,我却一点也不知道。
他瞒得那样好。
赤原海延展千万里,我循着痕迹找着昭夜,迫不及待的。可将枫林翻了个底朝天,连昭夜的一抹气息都没有寻到。
恐惧如一张网密密麻麻将我裹住。他受了重伤,还被两个来杀人的魔头截住……
心头一片混沌,我不敢再想下去。
却听顾清臣斟酌着说道:“下官刚来时,听商主喊过几句话,若下官未猜错,他们原是冲公主来的。若君上当真有事,他们早就来寻公主滋事了。君上一直顾念公主的伤势,还亲自求了少俞去给公主疗伤,日日过问。下官想,许是君上怕在这里打斗动静太大,不免扰了公主修养,便将战场引到别处去了。”
可他去了哪里呢?
我闭目深吸了口气,尽量冷静地思索着。他身上有伤,便是换个战场,也不会换太远。
离赤原海最近、拼尽神力也不至于惊扰东海的地方……
沙海!
赤原海之外有三百里流沙,除了碎石枯枝、荒脊贫丘,再无他物,是个绝好的战场。
只是,以龙众司云布雨之能,偏任由沙海贫瘠不去理会,自有其原由。贸然闯进去,到底多一分危险。
直到亲眼见到昭夜在沙海之上沉着地挽着剑花,我方略微松了神经。一口气还卡在喉口,就见星星点点的光芒正飞向昭夜后背,定睛细看,分明无数凌厉旋转的月刃,每一弯都带着斫玉分石的凌厉去势。
而他正前方,商主正卷着一串菩提子消弭着昭夜的攻势。
昭夜觉察背后动静,一个旋身挑向商主手中的菩提子,顺势往商主身后飞落。如雨的光刃便暴露在商主眼前。昭夜趁商主分神的功夫,持剑落地。仍有一弯月刃不知从哪个刁钻的角度旋过去,在昭夜落地的同时擦过他耳后,划掉他一缕头发。
发丝缓缓飘落在地,昭夜耳后也滚出血珠来。
我忙化出长剑,要前去助阵,却发现整个沙海都被一个透明罩子罩了起来。
不是法器,也不是结界。
昭夜把沙海拉到了另一个空间!
在凡世与昭夜疏江治水时我曾见他如何在乌云盖顶、电闪雷鸣之中一剑撕裂空间,移江换水。他确有让人难以企及的大能为,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耗费神力做这个干什么!
这时,沉渊也追了过来,见顾清臣在旁边马上没好气地指使道:“在凡世就是个文官,到了天上还是文官,又不能打,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去搬救兵!”
顾清臣也不计较,好脾气地点了点头,起云便走。
“等等!”我忙将他拦住。
沉渊气急败坏道:“他明知你有伤在身,还把你喊过来,到底是要救人还是要杀人!”
“争什么!”我冷着脸越过沉渊向前一步,于顾清臣道,“去找帝台神上。”
在封印中对付波旬时,我已在他面前露了底。我与魔众的牵连,也只他早就心中有数。何况他还有“寻找商主”的天命。
若换成其他神众来,商主、迷荒三言两语捅出秘密,说不定他们不去对付商主,反倒来对付我这个魔核携带者了!毕竟,魔核才是诸天神众最大的心疾。
沉渊与顾清臣一时也不争了,不约而同地莫名其妙起来。与帝台新婚的流光害了我二哥,流光因之流放,帝台养大的泠音也因二哥避居归墟涯……种种恩怨牵连,帝台实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救兵。天宫福地无数神祇,随便拉来一个也比帝台这样不清楚敌友的神强些。
“清泠渊离这里最近。”我随便解释了一句,催道:“快去!”
我既然已将事情捅了出去,自然做好了被处置的准备。但绝不能是现在。
顾清臣刚离开,沉渊随即说道:“我留下来帮忙,能拖一刻是一刻,你去昆仑找苍华君,他才是最靠谱的。”
大哥自然是最靠谱的。但我的秘密是再瞒不住的,若事后追究,他不免被说是袒护或者欺上瞒下、知情不报。我不能连累他,只随口道:“去一趟昆仑,都够打上万千回合了,等将大哥找来,沙海都已经变成血海了。”
耳边忽的一震,我抬眼望去,原来是商主见了我,欲舍了昭夜过来,只是昭夜步步紧逼、以攻为守,将他们都困在周身三丈之内。
远远的,似乎昭夜看了我一眼,可只一眼,便让对手得了空子,一粒菩提子和一柄细小的月刃以极近的距离同时打向他的后腰,同时商主与迷荒左右包过去,昭夜是避无可避。
我不禁惊呼:“阿夜!”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隔着被灵光映得流光溢彩的罩子,我看见昭夜反手用剑格挡身后的袭击,几乎是同时拍出另一只手,直挺挺地接住两个人的攻击。
巨大的力量碰撞在一起,爆出刺眼的光团。
待光团消失时,只见昭夜正持剑后撤,剑柄划在沙海之中,荡起雾霭。而商主与迷荒还在原地。
我提剑便要过去,就在这时,沉渊忽的挡在我前面,面沉似水:“我先把迷荒那小子引开,你再去杀。”说着便开了折扇,眯眼打量着沙海的罩子,眉间敛聚肃穆之色。只见他用折扇一划,竟将那空间开了一道口子,身影一闪,已翩然走了进去,眼睛却还在我身上,再次强调道:“在这儿等着我,别动。”说完就将口子合上。
他说不动便能不动么?沙海恶地,并不是无主。
沉渊刚跟迷荒过上两招,我便听身后的丛林轰隆巨响。我回头望去,却见一只大龟昂着能刺破云层的大长头颅爬了出来,身躯如能填海的巨石。
那大龟看了眼沙海中缠斗的几人,忽的沉入沙地。
我连忙探出沉水绫将它扯住。已经够乱了,再添一个,不知要平白添多少波折。
“前辈,事出突然,今日借贵宝地了结一桩夙愿,打扰之处,还望前辈原谅。”
大龟的长脖子从上到下被沉水绫缠着,晃晃悠悠的,仿若一条骨折的蟒蛇,痛心疾首的模样带着几分滑稽,“一片沙子算什么宝地,可你们不该伤了这枫林!”
赤原海枫林乃是曾败于天帝的九黎神精血所化,这大龟如此爱惜,怕是与九黎神有些关系。
我试着解释道:“晚辈千岑,暂管着东海。赤原海为东海增添无尽秀丽,晚辈们一直精心养护,还专设司职灌溉照料。今日之损伤,晚辈亦触目伤怀,来日必定修复如初,更加用心司养。还望前辈行个方便,大恩大德,晚辈感激不尽。”
大龟说:“枫林乃吾主精血,老朽藏于黄沙数千年,便为守护吾主,由不得人在老朽的地盘上撒野。丫头,看在东海灌溉吾主的份上,老朽不伤你性命,你快快走吧!”
眼前星落如动、灵光缭绕,是生死的决斗。
这老龟偷偷藏匿了不知多久,太平日子从没出现过,偏在兵荒马乱的时候插上一脚,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这时,数道红光忽的打过来,如血色夕阳。
是我赠昭夜的龙晶玉手串。我愕然看过去,见昭夜裸露在外的一截手腕上正淌着血。
而那老龟还在倚老卖老地讨价还价,我不耐地一扯沉水绫,就要拧断它脖子。哪知老龟脖子虽软,韧性却强。老龟向后一扯,几将沉水绫扯得脱了手。
“丫头,你们龙众早早归顺了玄高,是他的功臣,老朽一直有个疑惑,若你今日留有命在,老朽还要劳你问一问。玄高他自诩是神众之长,可九黎神也属神众,也曾与魔众对抗,为何仅仅因为要隐居便遭讨伐?”
呵,这老龟哪里是因为占了它地盘就发作,它是恨着天帝、恨着神众。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它是来帮商主对付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