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波旬旧日护法,可问清楚了?”竟然是天帝的声音。
姬瞿也不知从哪带来一群传音虫,竟能钻入屏音的罩子,将里头的对话复刻回来。一个接一个,不如用耳朵直接听来的方便,也足够弄清楚说话人的意图了。
“他除了骂,一个字未说。不过当时帝台神上、镇魔神女还有东海三公主都在,他们看得清楚。是帝姬用鞭卷了神女送到崇谛的斧头之下,龙君为救神女惨死。”昭夜这样回的。
便听天帝又问:“帝台也是一样言语?”
之后有片刻寂静。接下来还是天帝的声音,“总之,东海龙君最终是丧命于魔众之手。”
昭夜实话道:“归根究底,是帝姬迷障,动了杀心在先。”
天帝又问:“帝台还说了什么?”
昭夜道:“不过是按律处置的话。”
“你以为如何?”
“自是依照天律来定夺。”
“按天律,当如何处置?”
“重则司天台上明正典刑,最轻也要削去神籍,流往至恶泥沼。”
天帝便道:“怎么决定是轻还是重?”
昭夜道:“苍华君最是爱护弟妹,东海亲族更是血脉相连,相依为命。要看他们愿意做何抉择。”
又是沉默。许久后听得天帝换了更加平静的声口:“四海的君位向来由龙众自选,之后上报即可。前几天苍华君并南海、北海联名上本,要东海那位千岑公主继君位,你可知道么?”
昭夜道:“白泽龙君生前便不止一次言说,要传位其妹,龙众不过是遵其遗愿。而且千岑公主近千年都在处理东海政务,亦平了不少海乱,是众望所归。”
天帝似乎颇有犹豫,终是道:“如此也妥。”又问:“听闻你与这位千岑公主走得颇近?”
昭夜愣神片刻,“千岑公主乃是臣心仪之人。”
听闻此语,我不觉痴住,他竟是一点不避嫌的。
半晌,听得天帝的告诫:“莫要因私废公。”又问:“白泽龙君可是将龙主之位一并传了?”
昭夜回道:“自迦罗王将龙主之位禅让于迦茶,便没有真正往下传了。只是迦茶龙主自困后,将龙主令交予白泽龙君,白泽龙君有廓清四海之功,虽无正名,龙众已默认他是龙主,听其号令。”
天帝似是感叹:“他还在与吾赌气。”
这个“他”说的是,我的父君,迦茶。
昭夜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恭谨:“迦茶龙主乃是为了东海的三公子,若是三公子恢复自由,想必龙主并整个东海,都是感激的。”感激了,自不会再太过计较,乃是一桩交换。
天帝却装作听不懂似的冷哼一声:“他愿意赌气便由他,吾倒要看看他能赌到什么时候!”
接下来是注水之声,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才听到声音,“听闻太正宫有神官上奏,为白泽治丧,苍华君不顾礼法,擅离职守?”是天帝。
昭夜道:“苍华君兄代父职,白泽龙君之丧,虽办得高调了些,也不算逾矩。何况魔宫都已焚毁,神众大胜,亦是凯旋,若因一点小事便追究擅离职守的罪,怕是会让有功之士寒心。”
天帝又道:“那魔子还流窜在外?”
昭夜道:“龙君发生意外后,商主携崇谛外逃。帝台神上亲自去追击,也只拿住崇谛。不过听说,商主受了重伤,现下不知躲在何处。”
“料想这回他是不敢往天上躲了,”天帝冷道:“余孽,早便该斩草除根!”这是又指向不周山的洪涯先祖了。敲打昭夜么?
昭夜只是平静道:“自商主任魔众之王,波旬旧部,尤其是其座下护法,并不服他。只是在营救波旬之事上意见一致,魔众内部才没闹出大的矛盾。何况以商主之能,也未见得能对付四护法的联手。其实商主并不愿意与神众为敌,若非波旬被困,他也不会由着魔众出兵。这次魔众折了三个护法,只剩排在最末的一个迷荒,必再难掀起大风浪,慢慢清剿即可。”
很久的一段空白后,传来天帝的交代,“无论如何魔子在外总是隐患,此一回大祸也因魔众而起,谁知道以后又闹出什么来。如今东海的丧仪也告一段落,让苍华继续去清剿余孽吧。”
昭夜说:“是。”
天帝又道:“那崇谛也不用问了,将他交给东海吧,也算是给东海一个交代。至于帝台,魔子既是从他的洞府走脱的,便让他拿回来。”
一个崇谛便是给我东海的交代。那就是不会处死流光了。
天帝将流光嫁到清泠渊,除了为满足流光的意愿,更重要的,是为了保证魔众对虚云山有图谋时,帝台不倒戈,还有,监视清泠渊。如今二人历经万难才刚刚成婚,天帝便要处死流光,这场联姻的初衷,岂不是毁了。最重要的,流光是他的亲女,如何会重惩?
我记得昭夜曾说,征战带来的,永远是死亡和时时刻刻面临死亡的恐惧。而今的规则时常令人觉得不公,但却是继续维持天上人间安稳的根本,在没有更好的规则来保护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之前,不能轻易动摇。
我出生时洪荒征战恰好告一段落,不能体验真正的大战,却听大哥二哥讲过那是何等的残酷。他们比我们这些洪荒大战后才出生的后辈更珍惜如今的安稳,所以东海哪怕被这些既定规则伤得满目疮痍、浮萍难聚,大哥仍旧心甘情愿驻守昆仑,守着这初建秩序的三千世界。
流光不能死,一切都不能动摇,但又必须有个结果。于是这无足轻重的崇谛,因着魔波旬大护法的身份,便成了天帝给大家、给我东海的交代。
眼前的传音虫飞来飞去,嗡嗡得头疼。我抬手一扫,将它们都驱散了。
我听了大嫂的话,原是来向昭夜做个解释的,不想先是看到那样轻重不分的两摞奏本,又听到这样一番避重就轻的对话。
这种局面,原也在预料之中,可真实看到听到,又是另一番滋味。
如此,不见也罢。
“烦请别告诉昭夜我来过。”话罢便转身离开。
听得她在背后唤道:“三公主……”
我回过头:“你知道天帝就在里面,传音虫都备好了。故意让我听这些,是为什么?”
“嫂子看出来了,”姬瞿道:“我只是想让嫂子知道,师兄在对帝姬的处置上,也是没有办法。师兄对嫂子很是看重,我不想因为区区一个帝姬,你们二人就伤了情分。”
她哪里是怕伤了我与昭夜的情分?不过是想让我亲耳听听,这诸天的主宰,是如何得无情无义、自私虚伪。任你功勋无双,也得不到半点公正。
她想看看,若我与她一般痛恨着这尊大神,再遇到通天峰那样的机会,会不会也会想着叛逆一回?
我说:“其实,这番话我听与不听,结果并不会有所不同。”
过了大概两个月的时间,终于定了最后的处置。
流光被放泥沼,其险恶程度与姬瞿最初待过的北疆恶泽相当。我想,既如此,有头凶兽或者出现个极端魔众伤了或者打死了帝姬,也并不奇怪吧。
帝台神上看守魔王封印不力,好在补救及时,仍留清泠渊,着其追回魔子。大哥亦接到继续清缴魔众余孽的任务,如遇魔子,可就地杀之。
昭夜亲至东海,送上崇谛。
在同一天,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沉渊被贬往东岳,给泰山府君打下手。罪名是经年荒疏懒散、虚废事任。倒也不算意外。
沉渊正与我诉苦,遇见阿罗通传:“昭夜神君求见。”
我彼时刚翻开一份三家海族为抢一座长有不死木的浮岛而互殴的奏报,正头疼,遂冷淡道:“不见。”上面有少和拟的几条处理建议,我琢磨了下,圈了一条出来。
期间阿罗也未再说什么,只是放了一枚锦盒在我案头。
直到手边剩余的几分奏报处置完,我方打开看了看,原来是我的九天沉水绫。
阿罗趁机道:“神君说,这是从崇谛身上搜到的,他已修补好了。”
“崇谛?”
竟是崇谛给流光解开的沉水绫么?
阿罗看着我,还想再说什么,我闭眼道:“姑姑替我回了神君,就说东西我已经拿到了,今日事烦,让他回吧。”
阿罗离开后,我有些抱歉地看向沉渊:“你为何不解释,那日给流光解开沉水绫的人不是你?”
“那日你进去封印,我跟昭夜本该守在原地为你护法,但魔众攻势越来越凶险,通天峰震荡不断。我们担心如此下去,封印会更加动荡,你们在里面也会更加凶险,所以不得不去抵御。昭夜先出去的。我出去的时候,顺手带上了帝姬。事态紧急,我只来得及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丢下她。战时不那么吃紧时,我再去找她,已不见人影了。”沉渊苦笑道,“若是当初将她留在原地,或许就不会出事了。是我没看好她。何况,我还曾劝过你放了她。”
“对不起。”
沉渊道:“跟我说这种话,见外了。”又问:“你准备怎么处置那个护法?”
我紧紧地绕着沉水绫,道:“先关着吧。”看向他,“你这次被贬,到底是因为什么?”
沉渊道:“经年荒疏懒散、虚废事任。不是早说了么。”。”
他上的奏本,不但要处死流光,还处处给大哥说情。他哪里是因“虚废事任”被贬的,他都荒废两千年,偏这时候才处置,其中缘由显而易见。我不知道沉渊除了上了那封奏本外还做过什么,总归是为我,便看着他认真说:“沉渊,谢谢。”
沉渊不知我已看过他的奏本,莫名笑道:“你今天怎么了,不但没有正儿八经地挖苦我,还唯恐我生了浊念似的,又是道歉又是谢,这么客气,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我嗤笑道:“我竟不晓得你是个喜欢受虐的。”
沉渊道:“被你虐我才喜欢,换个人我可是受不得的。”
说完忽然有些伤神,提不起精神似的。
我故作轻松地损他道:“你就这么被打发到鬼门关,王母竟未上天宫理论么?”
泰山府君虽说是神职,鬼门关也是个正经的神众职司,但日夜打交道的都是冤魂厉鬼,事情杂而多,常有些阎浮提的恶鬼跑出来,都得打发,且阴气极重,实在不是个好营生。
“都是我自找的,姥姥能怎么说,最多骂我一顿,叮嘱我多积累一些功德,好早日离了苦海。其实众生为刍狗,何处不是苦海,问心无愧就行了。他们原要将我直接打发给姥姥的,让我在西昆仑做个不用干活的逍遥神,是我自己非要来鬼门关。”叹了口气,“说来我这个三天上府司直本就是看在姥姥的面上顺手封的,说得好听是纠察之官,可这满天神佛,哪一个不是洪荒之战中过来的,哪里轮得我来监察?便是后来提拔封神的,在通明大殿中拜过,都不是省油的灯,我乐得清闲。”
我说:“入了鬼门关可是清闲不得了。”
沉渊道:“总归是又做了你的近邻。刚好,寻那人也更方便。”
那人,该是太真夫人的夫君吧,沉渊的父亲。
这时依姚又抱来抵颌的一摞奏报,很有两件紧急需立刻处理的事。焦头烂额地理完,连同之前批好的奏报,又一起交待些注意事项,待依姚走时,已是两炷香的功夫过去了。
我疲惫地揉着额头,听得沉渊低问道:“以前也见你忙,但也未像现在这样片刻不得闲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无所谓道:“无非是二哥去了,之前被他打服的海族,心思活泛了些。”
“你的伤还没好全,能分派下去的便分派下去,别太操劳了。”
我笑道:“又不是去打仗,还牵动不了真元。”说完便继续低头看奏报了。不知过了多久,瞧着依姚新送来的奏报已经批了一半,听到续茶的声音,我看也不看便端起茶海一饮而尽。
接着便是沉渊在耳边问:“你可是确认要正式接过君位了吗?”
手中朱笔猛的一顿,我说:“二哥的仇未报,我绝不承位。”
沉渊估计是见我面色不善,慎重道:“流光已经处置,崇谛也在你手中,看这架势,接下来你是要去寻商主的仇了。”
我冷声道:“害二哥的凶手,都该付出代价。”
沉渊道:“那商主确实该死,但是如今他下落不明,听说苍华君几乎发动所有水族打听,也未寻得一丝踪迹。我看这事还是先缓一缓,我这边也替你寻着。你便是不登君位,也是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待四海稳定了,你也清闲些,专门收拾他不迟。”
我说:“他不出现,是因为我还没有放出真正的饵。”
就在这时,依姚又闯了进来,手中什么也没拿,只是急急来到我面前,喘着粗气道:“禺疆杀了南海龙君,将南海水宫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