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你与昭夜神君……”大嫂又与我简单聊了会儿四海龙众的处境并天宫的一些琐碎后,终是小心翼翼地把话题转到了儿女情长上。
大嫂是统领赤水的女将,说话做事打仗一向干脆利落,很少这样要说不说的。过了会儿,待确认我并没有不悦之后方继续道:“在归墟涯时,神君几次找你,你都借口走开了,一整天没跟他说一句话……可是因着那个帝姬的处置么?”
我摇摇头道:“他司职太正宫,自是万事以律法为先。他有他的难处,我只是怕忍不住给他出难题。”
“你们没芥蒂便好。”大嫂说,“只是,你们的关系如此……若是一家人,可不就是互相为难,却又互相扶持的么?”
我低低道:“毕竟不是一家人。”
大嫂叹了口气,拉起我的手拍了拍,继而说道:“有句话我也不知该不该问,毕竟是你的私事。可真正的心意,身在局中总是不容易看清楚的。我多嘴两句,你愿意便听上两句,不愿的话,就当耳旁风过去好了。”
我大概想到她要问什么,担声道:“大嫂,你说。”
大嫂道:“往日里瞧着你与神君相处,虽是轻松愉悦,但总有些……相敬如宾似的,少了些亲密。以往你与三天上府的那位殿下,我们也是看在眼里的,可不是这个相处之法。大嫂问你,你当真喜欢那位神君吗?”
二哥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我不由一愣。
“千千。”大嫂唤了我数声,我回过神,恍然地笑了笑,点头肯定道:“我并非少年懵懂,该经历的都经历过,怎会分不出喜欢不喜欢。大概长大了,不似少年时那般闹腾吧。”
大嫂却又问:“那你想嫁给他吗?”
我还未答,大嫂便又补充道,“不管是少年的喜欢,还是历经沧桑后的喜欢,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必是想长长久久与他在一起,也毕定对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对他患得患失的……但我瞧着你,既生疏地不愿麻烦他,分开了也没有睡不着吃不下,甚至对他身边来往的美人也没有任何想法。你的真心,真能确定吗?又或者……你只是与他在一起了,才试着让自己喜欢他?”
大哥大嫂鹣鲽情深,两个浴日补天、挥斥八极的战将,却自相识便形影不离,对于真心与否自有他们的一番见解。但我和昭夜因公务相识,所司又各有不同,诸事纷扰,又如何如胶似漆?
我忽然想起浮图林外,我刻意避开昭夜时他变得暗淡的眼神。我的行止……也让他起过与大嫂一样的想法么?
我略好笑道:“大嫂说笑了,我又不是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若不喜欢,何必与他在一起?”
大嫂道:“真心喜欢,偏做出冷淡寡情的形容,是会让人胡思乱想的。何况你以后继位,俗务更多,心尖上的人还能分到几分注意?昭夜神君看着寡言冷漠,但瞧他对亲人的行止,实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千千,若是真心,就别因为现在的伤心,让以后留下遗憾。”
我明白大嫂的心意,可是她并不知道我体内深埋的秘密,昭夜更不知道。我怎么对她说,正因为喜欢,才不敢靠得太近。害怕有遭一日他知道了这秘密,他的为难会比担心更多。
只好无奈道:“大嫂,以后我会注意的。”
大嫂走后,我悄悄去了太正宫。不知为何,太正宫的守卫比平日少了许多,连巡夜的都不见一个。
我轻车熟路地摸进重华台,也未见到昭夜,如阿罗守在东海一般守在重华台的颜柯也不见踪影。这么晚了,他不在寝宫又会去哪里?
我百无聊赖地随意走了良久,仍不见他回来,便决定到他寝殿里等上一等。
他处理奏本的书案前还亮着几颗夜明珠,是我送的。手边的茶海尚有余温,可见并没有离开太久。
书案上摆着两摞规整的奏本,我习惯性地便要拿来打发时间,手刚触到本子时又顿住。我深深看着眼前的奏本,彷徨许久,终是打开了。
以前与昭夜在一起时,他处理奏本时并不避我,无聊时我都会随手拿来看,只当是三界见闻录。而今隔了一重生死,桑田沧海。
不出意外,几乎全是司律的神官们上的关于如何处置流光的意见,刻板些的说,杀人就是杀人,借刀杀人亦是杀人,杀错人亦是杀人,刑无等级,魔邪才无可趁之机,天礼律法才能长存;中庸些的直接捧着明白说帝姬的罪责可大可小,逃是逃不了的,主要看东海那边松不松口;也有愤青的说,不想至高神界,煌煌天宫,也徇私舞弊之风盛行,龙君惨死只将罪魁祸首关禁闭了事,若不见天理昭昭,他们必要闯进弥罗宫通明大殿问个明白,大不了被削去仙籍,重入轮回,一看在凡世时就是不受看重的愣头青。总归各有说辞,但对在炼狱中的崇谛处置上,倒是众口一词,都是要处死。
在这一众意料之中的奏本中,还有两个意料之外。
其一是关于大哥的。大意是说大哥其罪有三,罪一是纵火魔窟,致魔众妇孺无辜惨死,有违天道大义,当受谴责,褫夺神职。罪二是擅自撤兵。魔众已败,本有机会彻底收服余孽擒拿魔王,大哥却未善后,给了魔众卷土重来的机会。罪三是有违礼法。说大哥上天入地报丧,乃是对秩序与礼法的挑衅,若听之任之,经数万年战乱才建立的规则便成了摆设,当按律惩戒,以儆效尤。落款是公琴偃,也是太正宫初建时参与制定礼法的先天神,虽早就已经不在太正宫挂职,却始终孜孜不倦地维护着礼法的威严。
另一个意料之外是沉渊,上了唯一要处死流光的奏本。三天上府早已并入太正宫,他用的是太正宫属官的名义。奏本上说,流光暗中纵坐骑伤泠音神女在前,杀戮之心昭昭,又众目睽睽害神女在后,其心恶毒,不配尊位。以致天帝亲封的白泽龙君当场惨死,若不重惩,不足以证天律之威,更难以服众,三界安危,摇摇欲毁。更提及三千多年前的几桩旧事。洪涯先祖藏匿魔子之事未经证实便被锁在不周山。昔日太真夫人只是扬言要夺取昆仑开明圣兽的精元,并为实施,便遭捕杀。东海三公子连篁只因魔王波旬被封印前的一句预言,便生而被困。可见天律规则森严,是宁信其有而勿轻纵的。言辞之严肃规整,丝毫不像我认识的沉渊。
本上并没有朱批,却晕染了一点朱红,想必昭夜是看过的,只是不知如何处置。就像其他干净的奏本一样。
他果然是为难的,或者,还在等待别的什么。
我想,我们还是暂时不见面的好,便准备离开。谁知还未走出太正宫,竟迎面撞见了姬瞿。
归墟涯起浮图那日,她是与昭夜一起去的,我对昭夜的行止她也看在眼里,见到我也颇意外。她看了眼我身后的重华台,如常笑了笑,“师兄他去了正殿。”
姬瞿一向对天宫有抵触,见到她我亦是意外。只是我与她并不相熟,因着昭夜的关系,才走得近了些,也不便做深交多问之态。遂回道:“东海事烦,还未谢你援手。”是魔众侵入虚云山那日,她带着神兽除魔那次。
姬瞿道:“凑巧见着,略尽绵薄之力罢了。”说着微带惭愧,“之前还差点闯出大祸。”她说的是她差点闯入通天峰,还威胁帝台那次。
据沉渊说那天魔众攻来没多久,姬瞿便驱着豢养的走兽飞禽而来,以北疆与虚云山的距离,便是腾云也需一日。若仅仅是凑巧,不会这样及时。
她既有所遮掩,我自不便多问。便说道:“若能让亲人回到身边,任何事情都是愿意尝试的。”
姬瞿曾说我们是“同病相怜”,自然懂话里的意思。她略牵了牵嘴角,默然了许久才开口:“……能随我走走吗?”
我平静地点点头。
“太正宫虽说独立于三界之外,但自父亲被流放到不周山后,现处处受天帝掣肘,虽说大多事务都是按律处置,但轻重之间,总是不得不考虑天帝的喜怒。”太正宫中光影闪烁,姬瞿边走边道。
我抬头望了一眼前方,发觉这条路正通往正殿,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索性装作无知无觉,接着她的话道:“听闻太正宫的原身乃调解司,是洪荒征战时为调和神众各族矛盾利益而设,不受任一族制约。其时洪涯先祖已掌约制律,又修为高深,公正仁义,很受信服。天帝带领各部征战魔众,一统诸天后,洪涯先祖更受命完善律礼,广施教化,才渐渐有了今日之太正宫的规模。”
姬瞿道:“不错。只是调解司是各族的调解司,三界一统,原是要废除的,是父亲一直坚持,才保留下来。然而,父亲离开后,太正宫终究还是变成了天庭的太正宫。”
三界一统,太正宫若还是不受制约的存在,于天帝的地位自是一种威胁。所以德高望重的洪涯先祖便成了天帝不得不拔出的一根刺。
我静了静,想起沉渊奏本上的那一段,直白道:“都说祖君是因藏匿商主才被贬往不周山。不想还有这一层计较与算计。”
姬瞿冷冷道:“便是没这一层,又何谈藏匿?波旬被封印后,谁能想到魔子竟取道神佛聚集的诸天,还偷偷藏匿太正宫。直到后来波旬的护法趁机杀到天庭,从父神手下将商主救了去,大家才发现商主的踪迹,而父君莫名便成了藏匿魔子的叛徒。昔日父神手下的神官们也是死的死,贬的贬,如今太正宫的神官,大都是在弥罗宫通明大殿拜过一遭的。”
弥罗宫乃天帝的道场,通明大殿乃天帝理政之所。姬瞿说了许多,究其本意只有一个,而今的太正宫,是天帝的太正宫。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道。
“当年商主悄悄藏在父神的眼皮底下,到底有监察不力之责。太正宫是他的心血,别人给他安罪名,他宁愿全部担下,也不想因一时冲动而毁了众多先辈的心血。只要薪火不断,便可徐徐图之。他临去前,亦是如此教导师兄的。”姬瞿说,“师兄自有他的想法,但因父神的嘱托,很多事情他都要设法两全,早年又多方为我奔走,还有其他零零碎碎,他常是自顾不暇。”
所以在处理流光一事时,以昭夜的处境,也要处处考量,最后的结果,不一定能让我们东海满意。
有些话心照不宣的话,自不必说出口。
“但无论事情有多繁杂,师兄也未失过太正宫君上的风度。像这些天一样疲惫和失魂落魄,是从来没有过的。”姬瞿盯着我极认真道,“师兄他是真的很在乎你。”
私情归私情,我从来没想过要用私情来影响谁,或是为难谁去做个决断。我是希望一切有个令人满意的处置结果,若是没有也罢,我亲手去给二哥报仇便是,大不了豁出这条命。
这一点纯粹的情感与恨意,自不能外说。所幸挂起一个笑来,回道:“我知道。”我不想在昭夜为难不为难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便顺口问了另外一事,“当年从祖君手中救走商主的护法,可是崇谛?”
姬瞿眸中划过寒光,皱眉点点头。
“所以昭夜才没有像处死其他魔众一样处死他……” 而是将他关在炼狱。也许存着万一的希望:拷问出一份供词,便能洗去洪涯先祖窝藏魔众的罪名。
姬瞿当然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只是叹道:“师兄卸掉他一双胳膊,周身钉了无数透骨钉,灼刑不断……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不知不觉间竟真的走到太正宫的正殿外。巡夜的、戍守的都围在这里,水泄不通。怪不得其他地方几乎无人了,原来都到了这里。
以龙众的耳力,却一点都听不到里面在说什么,怕是整座大殿都加了屏音罩。
这个阵仗,还能是哪位尊神?大半夜的,昭夜神君不在自己寝宫,天宫之上还有谁能将他请出来?
姬瞿趁机道:“师兄听说那位来了以后,便要将我打发走,可我倒好奇,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嫂子,你也想听一下吧?”
这大概就是她把我带过来的本意吧,也或许,是昭夜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