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东有归墟涯,乃龙众埋骨之所。
阿罗捧了一袭丧服过来,“明日就要给二公子起浮图了,公主还要准备些什么么?”
我低头擦拭着二哥的佩剑,不咸不淡道:“虚礼与俗物二哥向来不喜欢,准备那些做什么。”
静了片刻,她附和一声,“是。”矮身行了一礼,便准备退出去。
“姑姑。”我叫住她,抬眼见她眼圈红肿,微垂着头,不欲人看见似的,我便装作没看见,犹豫了会儿,终是问道:“姑姑可见过连篁?”
阿罗点点头。
“他……可说了什么?”
阿罗道:“三公子说,二公子还欠他一所真正的书院。”
没有等到明日,我当晚便去了归墟涯。
过去了四十八天,我终于才鼓足勇气去看一看。
归墟涯龙冢,一冢一浮图,高矮不一,形制不定,长年累月的死亡累积下来,漫延成如今的浮图林。
浮图林中亮着无数长明灯,很多灯下并无名字,长久无人踏足之故,浮图上爬满青苔与藤蔓,底座也被埋在了枯枝败叶之下。
远远能看到浮图林左近停放的仪仗与排场,在绵延不绝的夜明珠照耀下,肃穆悲怆。是为明日准备的。
我不欲惊动任何人,便绕到另一侧入了林中。浮图之间高木稀疏,落叶倒积了厚厚一层,偶有浅流经过,露出水面的圆石布满霉绿,入目寂寞凌乱,像山河破碎后的故园。
浮图林中地面高低起伏并不平整,但挂在最高处那盏最大也最亮的长明灯却是一眼就能看见,更有一路延展到仪仗外的夜明珠,如高天的星空,想认不出是谁的坟冢都不容易。只等浮图落下,曾经一统四海的青年英主便永沉虚无,世间再无白泽。
一路跌跌撞撞地过去,边走边想,最后的最后,我怎么能迟到这么久才来陪他呢?
桑铃托阿罗带了盏菩提骨的浮灯给我,说在凡世的传说中,浮灯寄托着生者的祝福,如果亲人去世,放一盏浮灯入水,黄泉中的亲人便能更顺利地投胎转世,浮灯走得越远,来生便越富贵顺遂。
可她并不知道,神众不像凡人,是没有魂魄这种东西的,一旦死去,便什么都没有了,不然那些陨落的先天神祇也不会在神众之中都成了传说,这大概也是神众长久寿数与无边法力所付出的代价吧。若非如此,东岳的泰山府君就在隔壁,我们早向他讨了二哥魂魄,放入最清贵之家轮回,让他生生世世在锦绣从中长大。
其实,就算凡人有魂魄可轮回,三千大千世界,转轮不定,与前世珍惜之人也几无相见之机。一溪水,一盏灯,终究只是个美好的寄托罢了。就像归墟涯的每一座浮图。
侧耳听了听,附近刚好有一处阔深的水流,我便过去将那盏浮灯放了,看着它顺流而去,看着上面“得生彼国”四个字越来越小,最终融入远方的光影斑驳之中,便起身去寻二哥。
谁知没走多远,忽的闻到一股熟悉的酒香。
寻着酒香过去,便见长明灯的光华之下跪着一个红色身影,在素色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醒目。
想不到这个时候她也在这里。我既已看见了她,以她的耳力,就算没抬头,想必也知道我来了。
她既未动,我索性也停了下来。头顶生着一株金缕木,树冠上挂着密实的铜钱样小叶,许是年头久了,白花花的飘落下来,像凡世漫天洒的冥币。既然互相都明白,相逢对面也是无话,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吧。
我百无聊赖地站着,准备等她走了再过去。可直到露水挂起,直到弦月清浅,她只是在那不言不语地跪着,一动不动。
我想,有什么用呢?
第四十九天黎明时,死寂的浮图林变得嘈杂起来,我原以为是晨起的动静,直到莲生出现在我面前,才晓得是大哥派了人来找我。
莲生见我一身露水,晓得我站了整夜,气不打一处来,“我说小龙女,你这又是做给谁看!先头你伤着,没人跟你提龙君的后事,后来你好容易能动了,三催四请地要你过来至少看一眼,请不动抬不动!快五十天了,不知道的已经议论你绝情绝义起来,连亲兄长的浮图之礼都不露个面!现在却连招呼不打一声,巴巴地跑来受罪,是嫌大家担的心不够多么?! ”说着扯了我就要走,“闹心,跟小爷去见主人!”
我暗中定在原地,莲生见扯我不动,怒道:“你还有理闹脾气么?!”
我只是不理他,看了眼依旧跪在原地的红衣神女,淡声问道:“她这样多久了?”
莲生爱答不理的,别扭了好大一会儿方开了金口,“我说了你就跟小爷走?”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嗯。”
欲言又止中他渐渐放软了口吻,“自二公子寂灭,她便在这里跪着,今天是第四十九天,不吃不喝的。主人与离朱姐姐还亲自来劝过,就是不听,便由她去了……”
我见他似有不忍的模样,便说道:“你觉得她可怜么?”
“可怜不可怜却不好说,招人疼是真的。”莲生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只是之前置骨,跪便跪了,我们晓得她是对龙君歉疚无以补偿才如此。可今日毕竟是起浮图的日子,众仙神都看着,神女这样却有些不成样子。好像……”
“好像东海欺负她,让她当众没脸似的。”我见他吞吞吐吐,挂着一副背后非议他人的负罪脸,便给他补充了。
莲生微微不忿,“小爷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嘴巴能这么毒呢。”
“清泠渊那边有何动静?”
莲生警惕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不禁好笑,“随便问问罢了,我还能杀过去么?”
莲生正色道:“你近来越发阴晴不定,让人猜不透,提防着你点总没错。”虽如此说,仍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听闻那帝台神上把魔王的大护法送上天后,便日日泡在酒窖,再没有出来过。”加重了口气,“小爷警告你啊小龙女,不许做傻事!”
我笑道:“我能做什么傻事,就算做傻事也是到天上做,犯得着去清泠渊么?”见他又要发作,忙转了声口,“大哥大嫂这些日子一直奔忙,连东宝都没时间照看,你还是去帮他们吧,我这里不需要照应。”说着便转身向仪仗而去,边走边道,“至于她……她懂得轻重,既知道今日起浮图,不久应自会离去。即便要跪,也会换个见不着人的地方跪。不会让东海没脸的。”
既已惊动了众人,我也没有必要再躲。莲生照旧在后面跟着,一路上念念叨叨地还在不断警告。
龙主的浮图仪仗不见首尾,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到大哥大嫂他们在哪儿,倒看见一个墨色身影走了出来,额间血玉侵染寒露,更显清贵之色。
是昭夜。
我看着他远远走过来,便问莲生道:“大嫂最常去的是哪个地方?”
莲生莫明所以地给我指了一个方向。我说:“我去换身衣服。”便转身而去。
“喂!”听得莲生在背后不断骂我无礼。走得更远了,耳边还飘来几句他向昭夜的赔礼道歉。
正午时,四海同道、昆仑仙寮、星宿地府、天宫重臣等诸天仙神慢慢都汇聚了来。
起浮图的礼仪繁复而磨人,我只记得那一整天都是茫然懵懂的,一点点被引着,不知所措却又忙忙碌碌。入耳的声音是悲凉的、带着同情的、嘈杂的、令人不愉悦的,所见的景色是奢华的、晴朗的、死亡的、迫不得已的。
待诸仙神都散尽了,我立在新落成的九重浮图前,才回过一丝悲凉的清醒来。
那时又是晚上了。除了东海的亲族,还有昭夜在。
他在不远处看着我,似要过来。
我侧身对大嫂道:“我去看一看泠音神女。”
“千千。”大嫂看了看昭夜,又看了看我,终是无奈道,“早点回来。”
也不知泠音她是什么时候起身的,模模糊糊的印象中,整个白天都没有她的身影。我是寻着残余的酒香找到她的。我并不想找她,只是看着浮图之上刻画的二哥生平,竟半数是为她,总是要替二哥问两句吧。
“她说以后就在二哥的浮图旁结庐居住,再不回清泠渊了。”回东海后,大嫂来看我,我便对她说了见到泠音后的事。
大嫂道:“她的腿可还好么?”
我说:“我找到她时,已经能站起来了,只是走不了几步便得歇一歇。”
大嫂便道:“我们原还担心你会怪她,正想着怎么开解你来着。”
我苦笑道:“千怪万怪也怪不到她身上去。便是为了二哥,我也只愿她能好好的。”
“你能这样想,我们便放心了。”大嫂默了片刻,犹豫道,“还有一事,本来想着等你伤势完全恢复了再跟你提。只是魔众那边战事未了,我与你大哥马上要去做个了结,只能现在与你商量了。”
沉默间又听大嫂慢慢道:“龙君的继位大礼,也该尽快办了。”
见我低头不语,大嫂又道:“我们都想东海维持原样,可是千千,有些名分总是要顶起来的。苍华驻守昆仑,我还有赤水的水务要打理。你也别想东宝,就算他有人辅佐,也是服不了众的。你别想着拒绝,”说着化出一个考究的匣子给我,“你看这是什么。”
匣中躺着一副泛黄的卷轴,瞧着有些年头了。拿起的一瞬间,带着某种预感,我的手竟有些不稳。我小心翼翼地把卷轴展开,是一幅画。
画上有株冠月木,冠月木下倚着一个白衣青年,青年抱臂笑着,随意又认真地听对面的威严男子说着什么;不远处石桌旁的白衣少女正试练一条白绫,嗔恼又忍俊不禁的样子;她近旁的少年眉目清淡,正低头认真地作画,那画上的,又是一模一样的情景。画的旁边,躺着一枚龙主令。
一看便是连篁的手笔,题字却是二哥的,潇洒随意:以龙主之位换千千一笑,以此为据,白泽书。
太久远的一幕,已算不清日子了。只记得那时二哥刚帮我炼出九天沉水绫,我还对他不满来着。他便承诺说,日后必定送我一把好剑。
大嫂趁机言道:“龙主令二弟早就给你了的。”说完化出一柄长剑,交予我,“还有他的配剑,是龙君的信物,也交予你。”
我接过剑放到一边。只摸着画久久不语。
“他让你打理政务,从一开始就是要你继君位的。”大嫂道,“千千,没有谁比你更合适了。”
他于我说了何止百遍要我名正言顺地接过他的位置,我当然知道。我当时怎么回答他来着?我记得自己对他说,但凡他在一日,龙君之位便别想丢给别人。可是我从没想过他真的会有不在的一天。
我说:“大嫂,让我想一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