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少年时第一次上战场,回来后听二哥嬉皮笑脸地感慨,“都道凤凰一族生得好,果然不假。不但生得好,本领也好。”说着就拿我借题发挥,眼神左飘右转,“喂,千千,人家救了你,我们东海是不是该邀请来好好答谢一番?”外人看着他是跟我在说话,其实神魂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还有二哥抱臂倚着开得如云似锦的冠月木,似乎喝了点酒,心情不错地对我们笑:“凡间之人常将龙与凤放在一处,代表阴阳乾坤,初时看着荒诞又好笑,如今看来,倒是格外顺眼。”
随之而来的,是二哥满是疼惜的声音,他说:“他既已决定娶别人,你伤心过这一场,便都忘了吧……”
风云一瞬,雾气茫茫,纯黑背景下唯剩一抹烛光,烛光中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那背影看着好生熟悉,我想叫一声,偏叫不出声音。
隐约听见很多哭声,那哭声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就在耳边。我见怪不怪地想,龙君死了,必是雨落不止、河海翻腾的,生灵身在浩劫之中,有哭声也不奇怪。
又有些悲凉地想,龙君死了,我干什么要难过?一摸脸,还落下这么多泪。
心中一万个疑问,感觉真相就在眼前,却又总像是隔着一层,触不到实质。
龙君是谁?我又是谁?
我左冲右撞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一定要抓到那个真相,同时又不无煎熬地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那个真相。
左奔右突的身体戛然而止。
我猛然睁开眼睛。是了,我的二哥死了,一颗心噗的一声落了地,坠入冰窟。
“你醒了?”是沉渊,似乎长长松了一口气。
我感觉脑子并不清醒,情绪还沉在梦魇之中,迷迷瞪瞪地问:“什么时候了?”
片刻,沉渊道:“你睡了七天。”
哦,原来我之前都在睡觉,怪不得做了那么可怕的梦。
可是枕头底下为什么是湿的,我摸了摸耳边,如梦中一样的黏腻。我吃力地回忆着,梦里发生了什么?哦,是龙君死了。
于是我略好笑地对沉渊道:“真可笑,我刚才竟然梦见二哥死了。”
沉渊似乎安静了好大一会儿,无限和缓地说道:“你再睡会儿吧。”
于是,我又睡了。反反复复,像睡不到尽头似的。
彻底醒来时,隐约能看到外面夜明珠的光,约莫是个晚上吧。能听到与梦里相似的啜泣,许是压抑着不敢放声,呜呜咽咽的,像暗夜曲折的小风。
“阿罗……”我轻轻唤了声,也不知她听见没有。但哭声立刻就停止了,接着响起重重珠帘撩起时的微末响动。
帐子分开挂起,落入眼帘的却不是阿罗,而是沉渊。他眼皮浓重,衣衫也起了褶皱,看起来分外疲惫。
我往他身后瞅了瞅,他见状说道:“她这些天不眠不休地忙前忙后,一直撑着,刚才总算发泄出来,被我劝回去了。”
阿罗是自小服侍二哥的侍女,端庄温婉又聪明能干,整个东海的琐事都是她在料理,很得二哥器重。我尊她一声姑姑,其实她不过比我略大,青年女子的样貌,纤细清秀。二哥常说她太过听话,可当他劝她多出去走走看看时,她只是笑笑,依旧半步不离东海。
我说:“她总不会去休息的。”
沉渊低声附和道:“她这个模样,确实忙起来更好。”
接下来就陷入沉默。他嘴巴张了又闭,想说什么的样子,半晌也没吐出一个字。我只是觉得累,又闭上了眼睛。听得他的呼吸越来越轻,带着不忍打扰的克制。
我其实是睡不着的,只是疲惫。不知过了多久,听沉渊低低地问:“连龙丹都裂开了,若不是少俞过来,你可能都……千千,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像喃喃地自言自语。
窗子开了条缝,有水漏的声音,嘀嗒,嘀嗒,嘀嗒……
“你说,二哥真的不在了吗?”我在黑暗中问道。
等了好久,没有人回答我。
仿佛在经历桑田变沧海的荒凉,无尽的悲伤积聚着,承受不住时都化为了恨意。我沉声道:“那位帝姬呢?”
我想起来了,我原是要杀她来着,将龙丹的力量催动到极致,是二哥阻止了我。
沉渊在耳边道:“你养好身子后,再去想这些烦心事吧。”
又过几天,我已能下床活动。便对沉渊说:“陪我走走吧。”
他扶着我,又随手拿件斗篷给我披上,“你想去哪?不能走太远。”
我边走边道:“随便走走罢了,闷得难受。”
现下整个水宫都弥漫着荒凉萧瑟,以往嘁嘁喳喳聚在一起的侍女也不知到哪里去了,连扶桑木之中栖息的灵兽浮游都不再闹腾。
再不是往日的水宫了。
凡人有个词叫物是人非。原来这就是物是人非,景还是昔日的景,却每一处都变了,入目尽是伤心。
沉渊觉得这实在不是解闷的地儿,便带我到了不知哪位散仙的岛上晒太阳。
东海之中浮着许多岛屿,有些被仙神看中的就当了洞府。海风日光,奇花异草,玉石佳酿,祥禽瑞兽……原是再好不过的地方。
我抬手在头顶遮了遮,“还是回水宫吧,太阳照得晃眼。”
能感觉到他扶着我的手顿了一下,一下之后,他便说道:“好。”
谁知走着走着,竟在不知觉间来到梵隐宫附近,我不由停住脚步。
梵隐宫一如往日蓊郁幽深又荒凉宁静,天兵有序地轮着班,戒备着这个天地四海最荒诞的囚笼。
连篁辟出的一角小院正在眼前,高大的冠月木顶出院墙,婆娑着命运的梦幻无常。
沉渊道:“要进去么?”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交待。
我让他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这时,一盏素白的孔明灯从小院中飘出来,灯下绕着一条白色的绸带,绸带上好像有字,只是离得太远,看不分明。
沉渊捏了法诀把那孔明灯提了过来,只见那白绸上写着:“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我在连篁的书堆里看到过,是凡人的一句悼亡诗。
他已经知道了。
我身子晃了一下,几乎支持不住,沉渊忙扶住我道:“回去吧。”
第二天,在我的一再追问下,沉渊终于告诉了我另一些事。
他说那日去虚云山的魔众,除了商主与崇谛,还有波旬座下的其他三位护法。昭夜与沉渊与他们缠斗许久,杀了一个,活捉一个。
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有自责。停顿很长时间,他才继续道:“参和进来的其他魔众,被姬瞿驱兽撕烂许多,又活捉大半,太正宫那位全放到了司天台,处死。”
我闭目沉思良久,平静问道:“还有么?”
“还有……”沉渊看了看我,斟酌着慢慢道,“帝台神上绑了崇谛,亲自送到了天宫,现下正在炼狱中锁着。”
我再次问道:“还有么?”
“对了,苍华君回来了。听说是杀到魔众老巢,一把火烧干净了魔宫后回来的。”他仍是不愿直面我的问题,遂小心又谨慎地再次提及大哥,“苍华君回来后便开始天南海北地报丧,星宿仙山各洞府并东岳冥司都亲自见过,但凡在籍的仙神,一一拜会。”
龙众向来司战者多,洪荒时战死者数不胜数,大多都是亲友尽哀思,他人随心意的,从未着意报过丧。这般天上地下去通知,更是没有过。纵二哥司龙君之位,担着龙主的名份,这也委实不像龙众的风格。也不是大哥的风格。
他是不甘。他在通过这种方式表达着东海的不满。强悍如大哥,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
“离朱公主正在归墟涯龙冢准备丧仪。”沉渊又道。
大哥与大嫂向来一起的,大哥既回来了,大嫂必是帮衬她的。
可这些都并非我现在最关心的,到底身后事,是给活人看的。
沉渊见我不说话只是盯着他,觉得有必要跟我多说一些再多说一些,带着要分散我注意力的目的,显出不自在的啰嗦。
“太正宫那位一直忙着料理那些杂碎,还有同残余魔众的交涉,并一应擅后处置,都是紧急得不能再紧急的要务,连天帝都催逼着,他总要花些时间,估摸着这两天就能亲自过来。你如今还是好生休养,莫思虑太过。”
我何曾在意那点儿女情长了?遂克制着道:“所以,有关二哥的事,已经全部有了处置,对吗?”
沉渊不语,我沉声道:“你当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回答我,是与不是?”
良久,沉渊道:“是。”赌气似的。
我哑然道:“我知你是怕我气到身子,怕我闯出祸来。可是沉渊,你能瞒我到几时呢?”
沉渊长长叹了口气,嘴巴开了又闭闭了又开,半晌,终于望着我的眼睛说道:“流光被召回天庭,暂时关在青华宫思过。”
“闭门思过?”我不禁冷笑,当真是好。她害二哥龙丹碎裂、魂飞魄散,只是闭门思过便能了结么?还是,怕我东海不顾后路地去杀她,所以才把她关起来,保护?
呵,怪不得天帝催逼。他大概以为魔众处置完毕,解了东海的心头气,就不关她的事了。
沉渊忙趁机道:“我知你的心思,势必要为白泽讨回公道的。我都听说了,流光众目睽睽之下将神女推到崇谛兵刃之下,才害得白泽……总归你先保重好身子,才能给白泽要一个交代。”
“昏睡几天,一时只顾伤心,竟忘了还有个交代!”颤抖中,手边的一盆开得正好的婆罗花被我撞翻在地,豁啦一声,泥土与碎陶泼洒一地。
沉渊忙将我按住,“说到底,流光要害的是泠音,白泽是被牵累,便是查遍太正宫的法典,也要不了她的命。你若对她下手,说不得还要为她赔上姓名,更有甚者,牵连整个东海!”说着放缓了语气,商量的口吻,“总之事情已经这样了,何不耐心等等,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么?我一腔抑郁无处发泄,口不择言道:“她本来被我绑着,自己是挣脱不开的,究竟是谁放开了她?”
他蓦然顿住,好像一直在担忧某些事会发生,又像是原本就在等待那些事情发生一般。
如今,他终于等到了一个结果,精神慢慢松垮下来,带着疲惫,他说:“你若报仇,便找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