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落于封印之外的山洞。
流光不见了,许是沉渊用什么法子解开我的沉水绫,将她带走了。还有昭夜与姬瞿,也不知如何了。凝神静听,过耳仍有细碎的声响,必是战端还未结束。
所幸魔众未攻到此处,我们能暂时喘口气。
浮世镜中的世界无声无息,我想,经这一番生死折腾,清泠渊大概能有个短暂的安生吧。
正感慨,忽听二哥气若游丝地大惊小怪道:“千千,这什么东西?别跟我说我们在里面干的事全被看光了?”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如是嘟囔着,已准备抬手把浮世镜收起来,却发现没一点力气。
帝台神上正在修复封印,从外表虽看不出有什么严重的伤势,但他眉头紧皱,必也是强撑的。我们四个,除了泠音算得上齐整,没一个好过。帝台遂分神对她吩咐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先带他们回去修养。”
泠音看了眼正倚着石壁半死不活的二哥,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跟着,她身上便浮起灵禽的霞光,两扇巨大的彩翼从背后浮起。她是要变回原身驮我们出去。
偏在这时发生了变故,一把巨斧凭空而来,裹挟着戾风不偏不倚地劈向还未完全修复的封印。泠音警觉,及时化箭偏了斧头去势,可那把斧头却似长了眼睛,转个弯竟袭向一旁的帝台神上。好在帝台有所准备,及时撤下一只手震开了攻势。
斧头嗖嗖反弹回去,落入一个披着两片玄布的魔众手中。不是普通的魔众,分明是波旬座下的大护法崇谛!
他是怎么进来的?通天峰外有神器屏障,内里道路崎岖布满法阵,就算崇谛有通天彻地之力,也不能在我们毫无感知的情况下进来。
可眼下也顾不得去想这些,他既然已经杀到眼前,总是要面对。
我与二哥都受重伤,帝台要修复封印,与崇谛都没有一战之力。
泠音不得不收拢羽翼,将我们都挡在身后。
二哥攒着一腔保护心上人的热血,奈何碍于伤势,只能被心上人保护。
“阿音,尽管揍他!”二哥说着,作势还要挥舞下拳头,只是指头还没握紧,已不知牵连到多少伤口,嘶嘶的冷气倒抽。
泠音是自小打出来的本领,在帝台的指引下,专修过伏魔之法,若单打独斗,是能与崇谛一战的。只是我们在场,她需得提防误伤,便有了种种限制。二哥是要她别顾忌我们的意思。
何况,若不速战速决,后面说不定还有其他魔众过来。
崇谛扫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泠音身上。
“那就先杀了你。再杀他们。”
当年便是泠音射杀了崇谛之子,为救我。二哥也曾断过崇谛的兵刃。可以说如今满洞之中,尽是他的仇人。是以崇谛一把斧头舞得肆无忌惮,泠音周旋其间,左支右绌,渐渐不敌。
不多会儿,便听嘭的一声,泠音后背生受一击。红衣撕裂,雪肤伤重,分外惹眼。
二哥又恨又恼,偏不能驱动一指相帮,便把仅剩的元神全调到了嘴巴上。从崇谛出生便开始骂,什么生于鼠蚁之窝肮脏污浊,还妄想修炼神道之法,以致天雷加顶,什么投到波旬麾下,为主子出生入死想承他的地位,主子偏造了儿子出来,从来只把他当条家犬……桩桩件件,上万年的旧账,真假不论,全被二哥翻了出来。
他骂得口干舌燥元神殆尽,其目的不过是干扰崇谛心神。
“找死!”崇谛额头青筋爆出,从一个极刁钻的角度擦过泠音的箭芒,却不去反击泠音,而是向我与二哥劈来。连人带斧,如海上最狂暴的天劫,直要将通天峰顶掀翻出去。戾风迎面,避无可避。
泠音受击,应对不似最开始灵敏。好在帝台神上已完全抽身出来,及时止住了致命的一击。
接下来便是帝台与泠音合力对付崇谛,立时扳回些局面。经过重重惊险的斗法,二人也终于用罗网将崇谛困住。
里里外外生生死死,众人无不疲惫至极。
按理,如崇谛一般地位高崇又桀骜的魔众,既困住了,便该押到太正宫审讯一番,再送到司天台正刑,好给其他不服管教的种族树一个典型。
帝台却淡淡道:“杀了他。”
帝台神上虽一向让人看不懂,但我也从未见他专门以生死针对过谁,素日行事,天律礼法的条条框框,他是从未出过圈的。单以其行为论,可说得上是神众之中绝世无双的镇山华表。
他对崇谛冰冷的杀意从何而来?
是因为刚刚,崇谛伤了泠音,他要给她出气?
正胡思乱想,又听帝台缓缓道:“外面情况不知如何,留着他总是祸端。”
泠音眸光晦暗不明,她从来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否则也不会全然不顾及自己声名地当众表示对帝台的心意,表示对他婚事的不满。
沉默了会儿,她化出一支锋芒迫人的破魂箭来,声口却是淡淡的:“是,师父。”
当年泠音射杀崇谛之子时,用的也是这样的箭,灭其魂灵,再无轮回,是一种无比惨烈的杀戮。杀便杀了,又不是有良心的东西。
崇谛父子俱死于泠音箭下,许是冥冥之中的冤孽。
可很多事情,往往不会朝预想的道路进行。龙众掌四海风雨,最晓雷霆无常,那一刻,我竟然忘记了。
忽然一个声音传来:“神上,别来无恙。”
不知何处飞过来两片莲瓣,叮的一声打在泠音箭上,帮崇谛化解了死局。
一朵光华流转的红莲自地面盛放,发出刺目的光芒,仿若最难脱身的噩梦照进了现实。
商主踏莲而来,暗沉的广袖上隐约可见浮动的莲纹,手执一串菩提子,分明沉静容和的气度。但微微眯起的眼睛看向深渊合围的封印时,闪过一瞬冰冷与不死不休的偏执。
商主喜怒不辨地看了会儿,冲帝台道:“小王观神上灵脉有损,气泽不畅,如有魔息禁锢,可是见过王父了?”
帝台答非所问道:“魔王悄然而来,既未动手,想必不是来杀戮的,有话不妨直言。”
商主客客气气道:“大护法乃是家父的旧臣,小王不能见死不救,还望神上看在往日交情份上,将他交给小王处置。”
帝台还未置可否,崇谛却已大怒:“絮叨!我王怎会有你这样的逆子!跟他们谈什么交情,这时不救我王,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商主似早已习惯了这位大护法的不驯,神色未动,又问了一遍,“神上以为如何?”
帝台道:“若我今日就是要他死呢?”
半晌,商主笑了笑,“小王只能得罪了。”话音刚落,便聚起漫天莲瓣,每一片都带着锋锐光芒,成螺旋状盘旋呼啸,如有神识,美丽至极,也危险至极。
商主抬手一挥,一小撮莲瓣个个化为小刀模样,灵巧地飞舞着。泠音不自觉抬起弓箭。帝台展臂一横,示意泠音不要动作。
无数小刀飞至崇谛周身,上下穿梭着解开了缠缚崇谛的罗网。
商主道:“多谢神上。”便转身离开。
崇谛望了一眼商主背影,忽然一个侧身,蓄起万钧之势朝封印劈去。泠音飞身而起,她离封印最近,原有一阻之力。
谁知这时一条长鞭忽然卷了出来,正卷住泠音脚踝。长鞭一带,泠音猝不及防失去支撑,竟被长鞭直直送到崇谛的斧头之下。
几寸的距离,几乎是必死的局面。
噩梦就在这个空当撞了进来。
很多年后我还在追溯噩梦的源头。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少年时不该上赶着一定要去战场?抑或是自出生就静静地待在海底的该是我,而不是连篁?又或者我练就了大哥的本领,有无上神力,是不是也可以阻止这一日的噩梦?
如果当年我不去战场,便不会被崇谛之子威胁,泠音不会来救我,二哥也不会与她纠缠,也不会为了她出生入死;如果我像连篁一样,画地为牢,书册为伴,日日只缠着二哥问东问西,二哥便会安安稳稳在东海做他的龙君……
也许,从我一出生,就都错了。
“阿音!”
耳边响起震天的龙吟,嘶鸣惨烈,巨大的白影从眼前闪过。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不过虚无缥缈罢了。
我看着白龙撑起保护的形状,将那一片红色的影子再一次护在自己身下。
红衣神女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白龙,如华盖一般为他挡下危险,双目之中是不能置信的动容。一时竟忘了动作,直挺挺地跌落在地上。
而白龙只是缓缓递过去一个问候的眼神,似在说:疼不疼?
他哪来的气力啊,明明站都站不起来——
嘣!
半空之中,白龙化为人形,本已是强弩之末,而今更如枯槁,如秋风中一片无依无靠的落叶。
巨大的力量崩裂开来,震得所有人都退了数步。
那是龙丹碎裂才有的气息与动静。
“二哥——”
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唯有一双温柔的眼睛,似带微笑,凝望着红衣神女。
身后响起脚步声,我万念俱灰地回头。
流光手中还拿着长鞭,看着泠音的眼神比寒冰更冷,比毒刃更毒,“一头山野畜生,凭什么与我争抢!”
我当时为什么没杀了她!
我浑身颤抖,浓重的魔息如山洪爆发。
连篁一出生便要被处死,我母从极东一步一跪至极西佛祖之处,方换来他毫无自由的平安。我父迦茶南征北讨,为挫强敌几经生死,到头来只因舍不得杀亲生子落个不遵上意的罪名,自困小重天……
不仁天地,守来何用?
多年来压抑在深处的不满,霎时充塞心胸,只觉三千世界乱了方好。那高高在上的圣主,对我东海无情无义,我们到底为何还替他护着升平?
“千千……”
“二哥,二哥……”我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语无伦次,“二哥,我在,我在呢,二哥……”
“别做傻事。”
我刚刚抓到的冰凉的手,已沉了下去。
我喋喋不休,“我们回家,回家,二哥,你不是要回家骂我吗?二哥,我求你了,跟我回家……”
可是,我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