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千溪之父曾在我父君手下为将,为救父君战死。之后父君便将涂千溪收为义子,上表封其为南海龙君。
只是千溪义兄虽为龙众,体内龙丹天生残损,于打斗一途无法长进。洪荒神众以强者为尊,他自是少了许多威慑,父君便将赤水一族划为南海封臣,世代护卫南海。
大嫂是赤水族长的独女,与大哥自幼相识,他们成亲后,大嫂仍居赤水,便是因着这一层关系。
但大哥大嫂常年在外,护卫南海的重任自然落在了东海头上。
所以当初二哥在得知禺疆到南海挑衅后,就马上遣了晏唐去相护。直到二哥魄散魂消,晏唐才回东海,作为仪仗托起二哥的浮图。
自二哥初接君位,晏唐便护在二哥身边,与二哥情谊深厚,听大嫂说,直到起浮图的第四十九天,他都在归墟涯,虽然没说过一句话,但其俯首隐忍之态,分明在自责。
只是那时我沉溺在悲痛与愤懑当中,无暇理事。又因着晏唐去南海后,禺疆再没出现过,我也未刻意去关注,不想竟出了这样的岔子。
二哥让晏唐去南海时,他正受着伤吧,陪着泠音在山洞里思过,那伤还有一半是禺疆造成的。
“一只老泥鳅趁乱把水心公主带了出来,现正在水宫门口等着。”依姚跟在我身后,边跑边说着南海的现状。
我步履匆匆,厉声道:“南海那么多水族,都挡不住一个禺疆么?”
依姚喘道:“那禺疆把早年被龙君教训过的几家海族集了起来,势力不容小觑,而南海的实力……”
“早年?”我疑惑地刹住脚步,看向依姚,她欲言又止地半张着嘴。只一瞬,我立刻明白了,这个早年,怕是要追溯到天帝让我二哥掌管四海之时。
早年海族众多,各有疆域,许多不服天帝这个穹苍圣主,甚至还有投靠魔众的。那时,他们眼中的二哥不过是个活在父君与大哥光环下的小青年,纷纷扬言要教训他。直到二哥提着剑一家家找上门去打,才将他们打服了。
我心头冷笑,这是看二哥不在了,找茬呢。
“赤水族呢?”我边走边问。
“离朱公主把赤水族的兵将带了半数出去,帮苍华君作战,剩下的并非精锐,听说已经死伤大半。”
说话间已近水宫大门,一个小女孩满脸是泪地扑到我怀里,“姑姑!”是涂千溪的小女儿水心。
老泥鳅白须白发,颤巍巍来到我跟前,哆嗦着就要下跪,依姚忙上前搀住了。老泥鳅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还请龙君给我们做主啊。”
小水心在一旁拉着我的手,抽抽噎噎地唤:“姑姑。”
我半蹲下替她擦干眼泪,说:“姑姑一定替你把水宫讨回来。”又宽慰了许多话,待她不哭了,便唤了阿罗去照顾。老泥鳅又向我诉了许多旧日交情,千叮万嘱的,见我毫不推迟地一一答应下来方才随小水心离开。
“大嫂现在何处?”我转向依姚。
依姚道:“苍华君接到天宫指令,离朱公主一起跟了去,怕是正在昆仑整兵。”
“赤水族长可有消息?”
依姚摇了摇头,“族长年迈,早就不理事了,听巡海的夜叉说,也是吓得不轻。所幸禺疆心大,看不上赤水,他老人家倒也完好无损。”
我心头微松,遂吩咐道:“通知大嫂,把南海和赤水事情都告诉她。”说着往书房走去,“让少和与晏唐将军来见我。”
不过片刻,晏唐与少和便前后脚来到我面前。晏唐一如以往不苟言笑,认真顺从得有些死板,但以往与人交谈时泄露的微小窘迫与局促却已消失不见。我简要地将南海之事说完,晏唐垂了头,似在颤抖。
他是二哥的护卫,二哥遇到危险时,他不在旁边。二哥让他盯着禺疆,他因丧事又一时倏忽,导致南海遇难。
也不知有多自责。
我假装未看见,如处理其他公事一般安排道:“晏唐将军,你带些人去西海。弇兹向来桀骜,又曾与禺疆勾连,这次虽没有加入禺疆,也难保他没动过心思,莫让他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
晏唐蓦然抬头,眼神停在我的脸上。我大概明白,他许是以为我要将他派往南海的。但只一瞬,他已垂眸恭敬回道:“是。”
少和穿了件圆领的绿袍子,活了万来岁,依旧是一身少年的精明,我还未开口,他已了然地拖长了腔调:“知道了。你是要老夫一边替你干活,一边再给你查查跟了禺疆作乱的都有哪些海族,好找他们秋后算账。”
我沉声道:“不是秋后算账,是现在就算账。”
“是!”少和双眼放光,端出狐狸一般的狡诈架势,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明白似的,拿主意道:“老夫这就去看看这些个小族有没有仇家,就算没有也让他们有,明日就端了他们老巢,让他们也明白明白,四海之内,到底谁才是主!”
我说:“总归已经是乱了,慢慢来就是。”
接着又与二人商量了些细则,把人手略作安排,便让他们去了。晏唐依旧待在原地,似在出神,少和走了两步不得不回头扯了扯他,压着嗓子挤眉弄眼,“走了!”
待二人走出视线好久,我方喘了口气。
沉渊一直未走,只在暗处等我,现在才缓缓踱了出来,“怎么不干脆顺了他心意?”是说晏唐。
我回道:“去南海也只是触景伤心,于大局并无助益。”
沉渊便不再言语,只在手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扇子,敲了好大一会儿,才寻摸着一方软垫歪了,然后盯着我道:“全都交待好了,除了围剿禺疆。”顿了顿,“你要自己去对付他?”
一番口舌说得焦渴,我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然后手腕便如失了力一般,重重磕在案上,咚的闷响。
从清泠渊要娶帝姬的消息传出来开始,一乱接着一乱,一刻未消停过。只是不想,二哥之后,南海的水君竟也遭难。我借着重伤闭目塞听,不闻不问,以为能得片刻放任情绪的安宁,谁知梦还未醒,已是四方呼啸。
初接东海便起大乱,若海乱不平,再难服众不说,对天庭、整个龙众也少了威望。三千凡世浮沉于海,更要牵连遭殃。
父兄千难万险、无限隐忍才缔结的四海安稳,不能在我手里毁了。
一团乱麻之时我突然想到昭夜。他刚刚接手太正宫时,也没有比现在的我大多少吧,亲友遭难,千头万绪,还要遭受天帝质疑。我有大哥大嫂在侧,有信得过的臣僚相佐,他却是孤家寡人。最亲近的师父师妹关押的关押,流放的流放,他顶着雷霆之威在三界教化礼乐、累积功德,小心翼翼地在条条框框之间腾挪,却连个能坦诚相待的人都没有……他,一定很累吧。
我连忙摇摇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禺疆伤我二哥在先,又杀龙众夺水宫在后。昔日二哥仁慈留了他一命,倒留出个祸患。这次既送到我的刀口上,便再留不得了。
“不对付他,莫不是还要给他个任命?”我这才牵了嘴角,回沉渊道。
沉渊却像看凡世的失心疯一样,“龙丹还未复原,在水宫里不眠不休地忙也就算了,最多好得慢点,若是出去拼命,说不得就龙丹碎裂,修为尽毁,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不知惜命!”
我失笑道:“我什么都没做,哪里就不惜命了?”
沉渊气急败坏道:“眼神里全是杀气,做不做的,也就是个早晚,你给我打什么马虎眼!反正那少俞不说你完全复原,我是不许你去打啊杀的。若要了结那禺疆,我替你走一趟,保管将那畜生的头颅带过来给你当球踢。”
我无奈道:“原是我东海的内务,又在我管辖之中,你插手算个什么说法?若被其他人瞧了去,还当我担不起事,制服不得一条作乱的海蛟。这样的名声传出去,那才真是麻烦不尽。现在安生,后半生怕就要劳心劳力,一刻也安生不得,那才是生不如死。”说着和缓地笑了笑,“你放心,我心中有数,那禺疆是个什么东西,用我的命换他的命,他还不配。”
沉渊将信将疑地道:“当真?”
“凡人都讲究个兵不血刃,若非毫无办法,谁会去以身犯险?”我含笑说道,“在你眼中,我就是那样的傻子么?”
沉渊盯着我研判半晌,这才半信半疑地道:“总之,我既又当了你的邻居,左右是寸步不离看着你的。”
我说:“泰山府君这么惯着你,都不用当值的么?”
沉渊假意气道:“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像还是不放心,又啰嗦道,“说真的,你到底准备怎么对付他?”
我垂眸一哂,未回答他,只起身向外走去,“我先去见见魔众那位大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