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回到幼时缠着大哥修炼、扰着二哥四处游玩并与连篁讨论人间种种的日子,尽是欢快与愉悦。东海的清波万里,五彩斑斓的鱼群,千姿百态的珊瑚,还有清寒月下撩人心弦的鲛人歌……
场景蓦地一换,已立于千波万浪的顶端。远处耸立于渺渺天际的是归墟涯吧,独立于世界之外,被深蓝的海水哗哗地冲刷着,眺望过去,便现出仙雾楼台的蜃景,明知是虚幻,亦毫不犹豫地向那美丽而去。
许久许久,身子疲了、累了,那美丽依旧在另一端。索性也不去追了,闭目躺着,身子从半空直挺挺地掉进大海,砸起三丈高的海浪。锦鱼跳跃,海鸟惊飞,在水珠幻映的七彩流光中,我的心中满是畅快。
不知过了多久,有清淡的夜息香萦绕而来,似真似幻,却令人安稳。周身忽然温暖了许多,索性连梦也不做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醒来时,只觉全身酥软,恍然忘记此地是何地,此夕是何夕。隐约传来落水之声,大概是离水源太远,轰鸣之势便显缥缈。
凉风透过窗棂吹过来,才清明了些。华光绚烂的天色落入眼中,仔细看时,还有两抹瑞禽飞过留下的剪影。是黄昏的天色。
在玉京天休养了五六日,每次醒来仍是恍惚。
帝台神上带我们从不周山出来后,我本打算回东海。昭夜言道我带着内外伤回去,被人看到他不大好交代,便将我与姬瞿都带到了玉京天养伤。
玄都境玉京天高居苍穹之巅,原是老君的地方,只是老君长往凡世修缘讲道,不大在此清修。后来众神经过商议觉得大好的玉京天荒废甚为可惜,便在天帝的允准下,与三清境的几位老道协商,开了玉京的天门,以供大家瞻仰参观。只是后来提上来的神仙大多修为尚浅,爬不了高天,而修为高深些的都有自己的玄境,对别家道场并不大感兴趣,以至玉京天仍是一如既往的静极无尘。
昭夜将我带来此的时候顺嘴讲了这些过往,而后又道:“玉京的诸般玄妙原是凡世的修道之人仰慕老君鼓吹出来的,其实除了高些明净些也不过是普通的天境。不过,有处玄落水帘倒真是独一无二,灵气充盈,乃是天河水的源头,王母的瑶池亦从那里引水,是疗伤的极佳之地。”
昭夜所言不虚,在水帘住了才几日,神脉已是难得的舒泰圆满。
“醒了?”熟悉的清朗声音传来,我“嗯”了一声,批衣下床。昭夜正披着墨衣银纹的外袍倚着靠石,身后一簇月上东岭,便是在暖色的光线下亦显得十分清冷。他见我过去,只微微偏头略抬了下睫毛,罕见的一身慵懒,“过来。”满室火裘铺就,赤脚走上十分温软,省了席子,坐时不免随意。
昭夜一直意兴阑珊的模样,手边一卷器谱半开,已滚到了地上。
那日在不周山,帝台神上忽然而至,带来一卷笛谱给了姬瞿,一卷器谱予昭夜,称是洪涯先祖近年新作,托付转交。洪涯先祖又嘱道:“昭夜吾徒,太正宫乃天地秩序之根本,汝务必好生经营。三界混乱方止,当慎之又慎。姬瞿吾儿,商主近来种种,是父当年一念魔障,在此思过,理所应当,望吾儿莫生嗔怨。望尔师兄妹珍重万千,切勿以吾为念,身涉险地。待魔王恶识除净,吾自归来。”帝台神上又转告了些轻重厉害的话,才带我们一起出了不周山。
“待魔王恶识除净,吾自归来。”洪涯先祖竟是没有与他们相见的打算。
我欲将昭夜松握的器谱抽出,他警惕性地一紧,瞥到我的手才又松开。我卷好搁在一边,随口道:“父君自隐居小重天,便再不与我们相见,倒是饮光尊者每次去东海,都能与他会上一面。大概我们的先辈都有个不爱跟自家孩子见面的脾性。”
昭夜恍然一笑,“帝台神上原就与师父交情匪浅,只是自波旬被封印之后,神上他便固守清泠渊,很少与外界往来,最初我几次拜会,都被拒之门外,后来就渐渐生疏了。听迦罗王的口气,他倒是不周山的常客。”
我好笑道:“如此说来,那迦罗王号称镇守不周山,竟也是徇私的。”
昭夜淡淡道:“帝台神上看似清湛高华与世无争,一身修却罕有对手,我们费尽周章才入得不周山,他却轻松来去,迦罗王怕是并非不想阻他,而是担心一旦阻了闹出天大动静,不好收拾。”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划拉着脚边的裘毛,与帝台神上修为悬殊的对比,让我更真切地感知到先天众神压倒性的强大,若有一日真的与对他们对抗,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不经意道:“自天宫建成、波旬归于沉寂,强大如迦罗王竟也甘于守方寸之地;便是帝台神上,看似在清泠渊可以自由来去,却不能真正离开。坐地成囚,倒都坦然。”
昭夜转眸定定与我对视好大一会儿,终于摇头一笑,闲闲道:“相对洪荒征战时无尽的杀戮,修得坐地成囚已是十分难得。”转而问道,“迦罗王看来与迦茶龙主有旧,你可知原委?”
金乌的光线照在他冰玉似的容颜上,泛着温柔的光辉,我知他是故意转了话题。恍然发觉这片刻闲散是如此难得,而自己那一刹那的试探又是多么不解风情。就往他身边凑近了些,里短家常地与他说道:“故纸堆里迦罗王的事迹很少,只听大哥提过,原也是撼天动地的龙众之主,不知怎的,于佛祖证道之前,忽的就将龙主之位交予父君接手,而后便再无消息了。后来有传言说是迦罗王自知寿命将近,去了归墟涯龙冢,也有说是拜入佛祖门下,不一而足,不想竟是到了不周山修行,着实意外。”
“令谁都想不到,折了无数神魔的不周山迷障原是蜃龙随手编织的幻境。” 昭夜说着拉了我一只手搁在腿上,探出两根修削的手指在我手心上轻轻地画来画去,带来痒痒的触觉。
我轻叹出声,“大概他是察觉了父君的气息,方对我手下留情的吧。不然以他的修为,便是幻境,也不该有那许多破绽。我若在幻梦中陷得再深些,怕是等不到你来救我了。”
昭夜手指忽的一顿,似有迷惘,“千岑。”
“嗯?”
“我虽不清楚你到底陷入的是个什么梦境,但我找到你的那刻,还是看了一些画面,那时,你正在司天台。”是陈述语气。
我低头不语,原是要刻意遗忘那时的恐惧与无助,以及,司天台是太正宫的用刑之处这回事。昭夜又道:“迷障幻境原是人心所化,喜怒忧思诸般爱恨,期待、恐惧皆入梦中。千岑,你的忧思恐惧之中,竟然也有我吗?”
自与昭夜相识,我不是没有想过,若有一日我犯了违逆天道之事,他可会对我容情?又或者连篁他们铸下大错,他又会怎样?但梦终归是梦,对未发生的事情行诛心之论,委实毫无意义。便望进他的眼睛认真道:“司天台的那场杀伐,并没有你。” 又笑回,“你看,便是做梦,我也知你断不会对我刀剑相向。”也或许,就算做梦,我也无法想像与他针锋相对是何种模样,就像我在梦中无法想象父君的模样一样。
晚间,昭夜要回太正宫处理文书,月华正好,临走前嘱咐我可到玄落水帘更近处打坐吐息,修养神脉。
其实我精神尚可,便无心打坐。于是昭夜走后,我只在外面闲逛,间或赏花看水罢了。
说是赏花,玉京天却也无甚罕见的奇花,倒是满架的葫芦随风摇曳,月光之下润泽清凉,有些可观。如此站了会儿,直至再提不起兴致,便要回去继续躺着。
正欲转身,忽见葫芦藤下钻出一只珠圆玉润的小狐狸出来,浑身皮毛洁白水亮,头上顶着红彤彤一个小冠,看起来兴致颇好。小狐狸瞅着有些眼熟,一时却不记得在哪见过。
“桃子,过来让爹爹顺顺毛。”
轻浮的声音入耳,便立刻记起这小狐狸的来历。原是在虚云山捡到后来被沉渊带到瑶池放养的。只是不想短短时间,原来瘦弱可怜的小狐狸,而今是如此的富态。
回头望去,是沉渊摇着折扇的翩然身影。小狐狸听到沉渊的召唤,立刻颠颠地过去蹭到他脚边,拱头眯眼地等着顺毛。
我笑道:“它而今如此圆润又娇憨,可不适合修炼。”
“修炼的事慢慢来就好,小小年纪还是吃喝打滚更紧要。”沉渊蹲下给桃子顺毛,顺口道,“才几日不见,就被拉去不周山受了一身伤,太正宫那位可真舍得。”
我移步往旁边的石凳坐了,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也懒待接话,沉默许久。沉渊就掬了桃子送我怀里,“给你搂搂,顺顺气。”
桃子是只乖狐狸,看得出被我搂着有些不情愿,虽静静卧着,一双眼睛却睁得老大,随时等待沉渊的命令蹿回去。
沉渊见我不说话,扇子扇得略急躁,带风过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便开口道:“你干嘛总提溜把扇子?”
沉渊赌气似的,“看着你热。”
我说:“我冷,不热。”
沉渊扇得又急了些,“我说看着你,我热。”
我无奈笑出声,问他,“你怎知我去了不周山?”
沉渊道:“三界虽大,你左右不过两个去处,不在东海,自是在太正宫了。来时碰到那个叫姬瞿的,见我寻你,便将前几日你的荒唐事尽说了,还顺道给我指了路。”
姬瞿看起来伤得重,其实都是外伤,在玉京天待了两日就要回北疆,昭夜劝了几句才答应继续留在天界,只是搬去太正宫旧日的居所不在玉京天了。听沉渊提及,遂问道:“姬瞿可还好?”
沉渊道:“反正比你好,碰到我时,还十分热乎地问我要桃子,追了我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才甩掉的。”
我笑道:“姬瞿她一向爱些走兽。”说着顺了桃子水滑的皮毛,手感十分难得,补充道,“何况桃子如此诱人。”就见桃子抖了抖,好像十分害怕自己被送人,沉渊忙来安抚,它这才安静下来。
我问沉渊:“殿下大半夜过来寻我,可有什么要紧事?”
“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想见见你。见了你之后就有事了。”沉渊托着扇子敲了敲,一脸的不怀好意,“在这静极无聊的玉京天待着很是不好受吧?”顿了顿,“若是养伤,不如随我到瑶池去,灵气不比这里差,最重要的是瑶池有百花繁茂,珍禽异兽、馆阁仙侍很是热闹,偶尔还能遇到个把凡人来求仙问药,十分有意思,应更合你的脾性。最重要的是……”拖长了腔调卖关子。
我配合道:“是什么?”
“你可知凡人有句话说得好,距离产生美。”沉渊话头一转,说得兴兴头头,“你与太正宫那位相处时间还短,住太近容易生矛盾。不若暂搬到瑶池去,住得远些,更利于你们培养感情。你说我的话可有道理?”话完用一种风流的期待望着我。
我正要喷他一喷,就听有人已代劳了,“殿下有闲心大半夜在这儿琢磨歪理,不若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打理好自己的三天上府。”竟是昭夜折回。
沉渊神色微讶,却很快恢复如常,转身面对昭夜时,已是十分风度。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十分有礼貌地道:“神君既知是本殿的三天上府,如何打理就不劳神君费心。”
昭夜不咸不淡道:“三天上府原是监察天曹地佐的紧要所在,却几乎未见殿下有过奏报,可见殿下之轻慢。近些年可是有不少文书过来,说殿下懒散渎职、不堪上官之位呢。”
沉渊维持着风度,挣扎道:“本殿的神府,他人管得着么?”
昭夜又是一棍打下去,“殿下难道忘了,一千年前三天上府已划到太正宫管了。若非太正宫一直替殿下担着,殿下以为这些年何以如此悠闲度日又不出乱子?”沉渊一愣,只见昭夜又一猛棍,“本君不过看在令祖王母的份上,才放任殿下荒唐。若殿下当真无心神位,本君也就不让殿下继续为难了,自己卸职便可,本君一定允准。”
昭夜几记棍子打得太猛,沉渊明显有些懵,桃子可怜它,忙跳过去安慰。
我望着昭夜,忍笑道:“你不是说回太正宫处理政务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昭夜略抬了抬怀中的一摞文书,淡笑道:“放心不下你,在你身边处理也是一样。”
听得沉渊气急败坏的一句,“桃子,走!跟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