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呵,怪不得二哥这么容易就不再执着,怪不得连篁竟出了东海,母亲竟离开了梵境,连昭夜、姬瞿都得偿所愿……
原来终究是一场梦,多么圆满的一场梦。梦醒了,才确认身在梦中时那些不敢细想的疑虑是什么。
天帝与我们同在不周山,流光怎么可能在天帝不在的时候就嫁了;难怪我总不能看清父君的相貌,因我从未见过他,便是大梦之中也无法想象;难怪昭夜……昭夜竟然没有去司天台……
内心最大的期望与最大的恐惧交织着,魇到深处而不自知,又是一场多么可怕的梦。
睡了不知多久,待醒来时,再不见冰原火海,亦没有必死之局,唯有无边云海托着的一方碧岛,岛上唯有一树桃花、几块明石而已。
“哈哈哈哈……”我大笑起来,却止不住泪水。
情绪太过激荡,牵动着浑身疼痛,竟猛咳起来,喷了许多鲜血。昭夜忙为我顺了经脉,待我略微平静。
我轻问:“这是哪里?”
昭夜道:“应是已入了不周山腹地。你与师妹都受了伤,只这里安全些,便将你们都带了过来。”声音更轻柔了些,“可还好么?”
我心神仍在虚实之间不能安稳,点点头。昭夜将我看得明白,慢慢解释道:“若我所料不差,寒暑之水与迷障原是一体,自入火海便入迷障,所以轻易便堕入其中。迷障盖如波旬恶识,有窥破人心之能,编造幻境,令人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正要问姬瞿,便听一声十分虚弱的“嫂子……”传来,循声望去,见姬瞿正背靠桃木坐着,青衫褴褛,血迹斑驳,看得出来伤处已被处理过,只是仍有许多鲜血渗出来,她比我伤得更重。姬瞿许是想要离我近些,只起不得,便艰难俯身,一手撑地,要膝行过来。
昭夜两步过去按住了她,严厉道:“不能安分些?”
“疼!”姬瞿捂着一处伤口,闷哼一声,就要发作,对上昭夜凌厉的眼神,终于心虚道:“我去看看嫂子。”
昭夜斥道:“胳膊断了就别乱动。”这才注意到姬瞿左臂上固定断骨的玉板。昭夜将姬瞿松动的玉板重新固定,出口仍带着怒气,“我竟不知你有纵兽行凶、劈山救父之志。”
姬瞿痛得抽了几口气,极度伤残之中仍不忘顶嘴,“你明知那都不是真的。”
昭夜心有余悸的模样,“幻境是假的,伤却是真的。典籍载迷障之厉害,不仅因其能迷惑众生,而是能实实在在要人性命。若在幻境之中丧生,你当还能再出得来?”骂完便再懒待理她,过来将我轻轻抱到她旁边,扬手挪一块大石让我靠着。
我元气大损,丢了半条命,状态十分不好,姬瞿自觉对我不起,也不再与昭夜计较,低头带着歉意道:“嫂子,是姬瞿牵累你了。”
“原是我有求于你,这一趟是我自愿,何来牵累?快别说傻话了。”
姬瞿道:“总归是我小觑了不周山的险恶,才害嫂子受伤。”
我勉强笑道:“如今平安出来便好,莫再记着了。”
桃花极盛,云海湿润的水汽漫延开来,洒下清凉。那一场太过真实的圆满和惨烈,才终于真正成为无法遗忘的回忆。
姬瞿不见惧意,又满心欢喜地问昭夜:“师兄,我们应很快就能见到父亲了吧?”
昭夜来不及回答,只见前方云海忽起百尺巨浪,如有水声。
这水晕气泽我再熟悉不过。
潭中有龙。
思量之间来不及动作,猖狂的龙息便席卷而来。巨大的龙身冲天而上,带着云海又是一场翻滚。龙身带着华彩,比我所有亲族的身躯都要威武庞大。
竟是蜃龙。
龙首自天俯冲下来,如巨大的阴影遮蔽了整座小岛,有睥睨天地之态。
“何人擅闯不周山?”声如洪钟,带着怒意,将云海震得波涛汹涌。
我扯扯昭夜的衣摆示意,他这才从我身前移开,扶我站起,面对蜃龙。灵息错乱,仍勉力问道:“在下东海千岑,敢问前辈尊名?”
蜃龙听到我的声音,忽的朝我过来,清晰激动,“迦茶与尔是什么关系?”
我淡声道:“迦茶龙主乃是我的父君。”
“原来是迦茶之女,怪道气息如此熟悉。”只见蜃龙有些动容,微微抬了龙首,头顶的威逼之感顿时减弱了三分,“迦茶现今可好?”
“看来前辈与我父君是旧相识,不知前辈缘何在此?”
蜃龙忽的重新向我迫近了两分,“丫头,来套吾话!现今是吾来问尔!”
我只得简单说了父君的遭遇。那蜃龙听罢,长长一叹,“吾早便与迦茶规劝,吾龙族天生神种,畅游三界,何必屈居人下?他却不听,终有此祸。”良久,又重新审视于我。“怪道丫头心魔如此之重。”
蜃龙原是龙族最诡秘的一支,如同梦貘,窥察人心,擅织幻境,蛊惑众生。若是如此,梦中种种,怕是全落入了他的眼中。
“丫头猜测不错,这不周山迷障,原是吾一手所造。”蜃龙甚是得意,“任尔平时如何意志坚定,但有一念心魔,在这里就无所遁形,被**反噬。”
却听姬瞿忍痛笑出声来,“尊驾如此本事,又不屑屈居人下,缘何困守此地,不去遨游三界呢?”
我暗叫不好,果见蜃龙龙睛一转凝视着姬瞿,带着怒意,“小丫头情重,可惜本领不济!”
我忙恭维道:“前辈本事,千岑领教。也唯有前辈镇守此间,才能震慑三界,守护天柱安危,令有心之辈不敢靠近。”
蜃龙好笑起来,“丫头体内龙珠都裂了,还有心维护别人,果真与迦茶是一家子。”昭夜立刻紧张地看向我,便又听那蜃龙道:“龙珠乃龙族命脉所在,再裂下去,可是小命不保。”
昭夜忙问:“可有修复之法,还望前辈指点。”
“看小子装束,担着天职吧?竟能一眼看出我的迷障,不堕其中,当真不容小觑。”蜃龙对昭夜再三审视,话锋一转,带出诡异的氛围,“只是吾有一事不明。吾观尔与迦茶之女关系非常,可在尔窥破幻境之时,怎的先跟了这绿衫的丫头去?尔明知幻境害人,却又为何先救这绿衫丫头,还给她治完伤才去寻迦茶之女?”
姬瞿突然气急而起,“妖龙,蛊惑人心!”
我忙止住姬瞿,示意她我并未在意,昂首道:“先救后救的晚辈并不在意,多谢前辈为晚辈打抱不平。我们来此是为寻人,还望前辈看在家父面上,指点一二。”
“寻人?便是寻那守着天柱的流放之人吧。”蜃龙冷笑道,“吾镇守不周山万年,还未有谁近得了天柱半寸之地。丫头,龙珠乃龙族神脉所在,吾劝尔还是早些回家将养。看在迦茶面上,吾可将尔们送出不周山,若再进一步,莫怪吾不客气。”
云层激荡,裹挟风雨之势。桃花摇曳,落了一地。
“不去便不去,谁稀罕你是客气不客气!”姬瞿性子张扬外露,对天帝亦是不假辞色,此刻虽受重伤,连起身都困难,仍是口舌凌厉。只是她再不愿示弱,轻重却是清楚,遂于我道:“姬瞿走这一遭,已知形势难为,嫂子为我拼尽全力,莫再强求了。”
她这一句“莫再强求”,已有了回头的打算。
姬瞿与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她的执念又何尝不是我的执念。她此时的心情我也有过,十分了然。若非不愿我们继续冒险,她断不会在即将功成之时说此丧气话。
思量之间,昭夜已将我轻放于地,“前辈当真无法通融么?”
蜃龙放出如雷笑声,“小子,你是要试试吾之手段么?”
“师兄!”
昭夜眸子微微一转,示意她莫出声。继而执剑在手,浮于半空。罡风呼啸,无边的云海尽是流动的灰色,衬得墨衣神君额间的血玉更加夺目,宽袖鼓荡,腕上的龙晶石若隐若现。
只听昭夜恭敬道:“晚辈原本不赞成师妹来此冒险,然现今已走到如此地步,若不尽力一试,岂非遗憾?此间乃前辈神境,晚辈本不该放肆,但师恩深重,岂有不报之理。前辈既愿指点,晚辈定当领教,若晚辈侥幸过得了此关,还望前辈莫再为难。”
“好口气,小子当真不知道吾是谁?!”蜃龙说着已蕴起毁天灭地之威,龙息磅礴,压得人喘不过气。昭昭含冥,亦聚冰寒之气,令人心折。
我如何就忘了,洪涯先祖将他教养长大,是他的授业恩师。他虽一向克制,情感实与姬瞿无二,甚至比姬瞿还要澎湃。否则以他的理智,若非自己想见洪涯,任姬瞿如何渴求,他也不会让我们一起涉险。姬瞿而今受伤,他定是要拼尽全力的。
霎时间,雷电冰雪,滚滚而来,一场搅动天地的斗法一触即发。
便在此时,忽有缕缕琴音传来,激烈迅疾如剑气弥漫,一树桃花簌簌而落。琴声如阵,顷刻间已在昭夜与蜃龙之间竖起一道屏障,隔开了双方的交锋。
琴声越来越近,抬头望去,便见云巅之上现出一袭临风而立的湛然华袍,温润气质难掩周身磅礴充沛的灵力,催动着素琴飘然而至。
竟是帝台神上!
只见他携琴轻轻浮于龙首对面,一身气派顶天立地,无量高华。
只是,他如何会来?
“迦罗王,别来无恙。”茗茶入盏一般的声音。只见他白瓷般的手指一挥,琴声戛然而止,而满溢的灵力丝毫不见减弱。
迦罗王?眼前的蜃龙竟是父君之前的龙主,迦罗王!
“帝台,尔惯会给吾捣乱。”
帝台只是浅浅一笑,“我从洪涯处来,他嘱托我给这些晚辈带个话,还望老友成全。”
“带话可以,若要带他们进去,吾不答应!”
“自不会让老友为难。”
迦罗王冷哼一声,收起神通,龙身亦往云海中隐了五分,“吾已成全尔几千年,再成全一次又何妨。”又于我道:“丫头,莫向迦茶透露吾之行踪。”
他既入海,便是免了一番争斗。我自不会再逆他的意,遂颔首承诺。
“记得寻一灵力充沛之地,好生养着,可尽快修复神脉。”迦罗王说着渐渐沉入云海,彻底隐去之前,只听帝台清越的声音:“迦罗王,他日带了七日忘忧,再与老友叙话。”说完落于我们面前。
素琴轻抚,化于无形。帝台淡淡望了我们一眼,平静无波地道:“洪涯嘱托我,带你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