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有道士以为连篁妖邪,将他围捕诛杀。
二哥得知,冲入凡世挥剑斩碎了那些道士的皮囊,而后又闯入东岳,从泰山府君手中夺去他们的魂魄,一击而碎。二哥一路张扬,在凡世亦不避身形,太正宫的神差闻讯而来时,府君亦无言语推脱。
伤人性命、夺人魂魄,当于司天台上刮去龙鳞,丢入凡尘轮回。
那日三十三天尽下暴雨,雨水注入天河,将天河水染得赤红,似魔邪之象。
我于太正宫前立了三日,唯有姬瞿出来给我送了把伞。沉渊过来劝我过几遭,说如此不过是让自己吃苦,让家人担忧罢了。
我说:“我想救二哥。”
沉渊道:“不是你这般救法。”
“那要如何救?”
“白泽逆天害命,有目共睹,太正宫定此刑罚,并不为过。”沉渊难得的清醒和冷静,“你在此三日,他若肯见你,早便出来了。”
我闭上双眼,任雨水渗入口中,肆虐得难受,“太正宫律法森严,从不徇私,我也并非第一次领教。我亦知此种自虐之行并不能为二哥减轻罪责,只是心中烦躁,在此更能冷静罢了。”
冷静了,或许就不会那么冲动。
暴雨冷冷浇下,脚下积水盈尺,水花密集跳跃,天幕太过昏暗,便显狭小,似一掌就能劈碎。
行刑那日停了雨,阴云却未散,滚滚翻涌,有杀戮之相。
司天台沉浮于风云之中,其上树起华表,白色巨龙被上百柄穿魂锥钉在华表之上,毫无动弹的余地,暗红血斑掩盖了辉煌的纹路,须弥座都似从血池中竖起,触目惊心。沉闷的低吟从白龙口中发出,若非此肃杀极静之地,几不可闻。
见到此种景象,我只是稳稳地站着、看着。三日的雨总算没有白浇。
司天台旁起十丈高台,玉阶两侧布满兵将,最高处乃是监刑之所,昭夜还未来。
还有半个时辰。
司天台上设了法阵,护阵的神将有三位,都是当年跟在洪涯先祖身边的战将,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卸掉天庭的一角。只是因着洪涯先祖的关系,三位神将而今看守司天台,出不得法阵。
或许是此间过于血腥,不见有其他观刑的仙神,我立在云端,未刻意隐去身形。
指尖已祭出九天沉水绫,白龙似察觉到沉水绫的气息,一直闭着的双眼缓慢抬起,目光穿透层云,便落到了我身上。
能见到白龙的挣扎与无力。
当年我嫌现成的兵器都不够趁手,欲炼制一件属于自己的厉害法器,奈何修为不够,二哥见了,便帮我聚四海灵力,出了这九天沉水绫。其时我原是想要一把剑,二哥言道,剑虽潇洒,终究硬邦邦的不便携带,不若白绫柔软飞扬,更衬姑娘家。而我到底嫌这法器太过娘气,跟天宫采花的侍女无二,很少使用,然而日日带在身上,倒能感知沉水绫与四海同生的灵力,至今日真正派上用场。
“千千。”忽然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是沉渊,“你这架势是准备劫法场么?”
我冷静道:“我要救二哥。”
沉渊恨铁不成钢的,“我以为你冷了这几天,终究是晓得了厉害,竟还是要去送死。”
我冷冷道:“是他们要二哥死!”多日积郁再不能克制,恨恨地吼,“若是要将二哥废为凡人,直接丢入轮回便是,偏要加个刮鳞之刑,要刮给谁看?封印魔王那遭,是他自己无能,让魔核弃入凡世,与我东海何干,他一次次与我们为难?便是二哥真该死,理应遭受千刀万刮,那穿魂锥是怎么回事?”我猛然指向司天台上的惨烈,“看看,百余柄穿魂锥,一根根钉上去,判刑的时候也未说要先把真身钉个半死!”
沉渊只死死抓着我不放,“好,就算你觉得有千般不公,可现如今众目睽睽,太正宫的那一关便难过,莫说还有司天台的法阵,就算你进得了法阵,那三位神将你有把握制服么?百余柄穿魂锥牢牢钉在华表之上,你又用何法一根根拔下?就算你本领再高强,能过去这一关关一重重,将白泽劫走,你又能将他带往何处?而后你又如何自处?东海又如何逃得过天罗地网?”
“我都想过了,行刑的时候法阵自会开启,我只要看准机会,便能闯进去,九天沉水绫变化万端,可将穿魂锥一股脑拔出来,届时我卷了二哥便跑。饮光饮光尊者一向慈悲心肠,天庭律法而今还管不了西天梵境的因缘,二哥在那里总不至于再遭罪。”
我思绪凌乱,边说边挣扎,沉渊一把将我拉到他眼前,压着嗓子质问,“你若当真了解白泽,便知他将你们兄弟姊妹看得心肝宝贝一般,不然也不会冒险为连篁报仇,你自己不顾性命,要他心中如何承受?!再则,你要将他扔到梵境,可知他一向风流不拘于礼法,如何受得了那里的处处克制、无情无欲?还有你,今日闯了这天大的祸,难道也要生生世世躲着么?! ”略缓了语气,“我要是白泽,宁可今日痛快地受了刑,然后到凡世的花花世界潇洒!身后有天地四海的神仙罩着,他便是个凡人,难道不比在梵境里无欲无求的自在么?”
我却只认为那是他的歪理,“要刮龙鳞的不是你!”说着便化了弯刀在手,利落地将小臂上一片龙鳞剜出,顿时鲜血直流,“看到没有,只一片便是如此模样!你可知生生剥皮的痛楚?!”
“你疯了!”沉渊忙撕了片衣角将我的伤口裹住,“今日之事,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选择。”
我甩开他,巨大的愤怒之下,尖锐恶毒,“沉渊殿下,你可还记得自己当年因何退婚!”
不出意外的看到他瞬间失神的表情,可是只片刻功夫,他又死死扣住我的双肩,眼神恢复热烈而关切,他说:“你不过是泄愤。”
滔天的情绪顿时熄灭三分,“二哥他确实逆了天道,我找不到十全的办法去救他,可那是我的二哥啊。我知道天没有错,我知道谁都没错。是二哥他不该让那几个道士魂飞魄散,不该闯入鬼门关……”忆起前尘种种,胸中火焰顿时又高涨起来,愈发不能平复,“可是连篁何错之有?连篁有何错,遭受种种不公待遇,连命都留不得?!既然无错要罚,那有错为何不能救?为何不救!道士的性命要二哥还,他欠我东海一条命,怎么不见他去还?!”
此刻,沉闷的钟声响起,九霄震动。
行刑的时辰到了。
我连忙望向高台,不想主位之上仍是空空如也。
一向准时到苛刻的昭夜竟然还未到场。这不对。
不对!
脑中一线灵光闪过,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对!
可还来不及捋顺思绪,便有风雨迎面而来。本就翻滚不息的阴云更加汹涌,如海风席卷的漩涡。四合已不见天光,陷入完全的黑暗。
龙吟如洪钟笼罩下来,司天台法阵之中爆出光芒,照出云浪之中执枪凛然的身影。数道雷电咔嚓嚓响起,如凡人深夜的噩梦。
是大哥!
沉渊顿时张大了嘴巴,“乖乖!”
我抑制着越来越快的心跳,愣愣道:“来之前我专门给他下了昏睡诀的。”
“下昏睡诀?”沉渊语带讥讽,“你是怕苍华君跟你一起犯糊涂么?就算他今日不来,他日你因劫法场被绑上司天台,他不一样要来?真真是一家子。”
我无心理会他,紧张地看着大哥与三位神将斗法。
司天台法阵与雷电撞击,灵力如海浪滚滚四散,修为弱些的已如残片飞了出去。高台两侧的其他兵将张望着想去助阵,却毫无可趁之机。
自天宫建成,司天台上不知监押过多少逆天弑地的神妖魔怪,然在三神将手中,未曾有一个出了岔子。大哥虽因战成名,以一敌三,未必有胜算。
枪影万端,携万钧之势,司天台上诸般修为亦幻成十方杀器,源源不断地向大哥袭去,大哥化出的灵幕渐有破裂之相。
我扯着沉水绫要去助阵,沉渊道:“你难道忘了苍华君当年凭一己之力对抗波旬四位护法的英勇事迹,他应付得了。”无奈道,“既是苍华君来了,便有七分胜算。反正这锅你们是甩不掉了,不若也算我一份,多一个人担着,责罚小些,成算也大些。”
我止他道:“东海的事你还是少参和,万一你出了意外,王母得将我们活活吃了。”说着已将目光转向司天台,只见原来滴水不漏的法阵在大哥的攻击之下已现出动荡。
正准备伺机趁法阵动荡闯入其中,只觉身体一滞,被谁阻了,眼前白影一闪,已是沉渊飞了出去。七芒流光阵在他脚下荡开,双手结出幽兰光印,随着灵力催动,那片幽兰越漾越大,渐成巨斧开天之形。
沉渊衣袖翻飞、猎猎作响,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磅礴之相。惊异之间,只听一声沉喝,“去!”那巨斧光芒更胜,眨眼便嵌入法阵之中。
“快过来!”沉渊闭目,颗颗汗珠从他额头坠下。他慢慢分开双手,那法阵便有一丝缝隙裂开。
我又惊又喜,借沉水绫顺势入了阵中。
三神将合力对抗大哥,即便注意到了我,也无暇分神。我忙游到华表最高处,浮于二哥龙角之旁。
正准备卸掉穿魂锥,却听二哥声音微弱,我忙离他更近了些。凌乱的几字入耳,腕上法器便失了精魂一般,飘落于地。
他说:“千千,别了……”
伴随着二哥气息的湮灭,我再不能于此虚空之中支撑,急速坠落。
对抗大哥的灵力猛然暴涨,便见那十方法器全部刺在大哥身上。
生命里最巍峨的高山猛然坍塌……
沉渊估计是想接住掉落的我,冲将过来,撞及法阵,被狠狠弹了出去。
砸到地面的瞬间,我只觉周天都是屠龙之气,顿时满口血腥。
不愧是三神将。
当巨大的神力在我头顶凝成剑阵时,我再无力动弹。
原来是这样结束的啊,不知道父君母亲醒来知道了我们的事,可能承受?可惜神族不像凡人,无魂魄可去轮回,我们这一场亲缘,也是没有来生的了。
一线天光透过层云进来,正照在我的脸上,有些刺眼,却无力去挡。
就这么去吧。
突然!一片寒凉之气袭遍全身,天光中现出半截凝着冰雪的剑身来,乌云滚滚,原是灭世的前夜。随着乌云开裂,寒光破云而出。
墨衣血玉的神君带着一身浩然冰雪之气而来,只半道冰斩便卸了那无懈可击的法阵。
含冥剑出、阴云散尽。司天台、玉阶、华表、法器、神将、争斗、杀戮……一切的一切,甚至连这世界都随着他的到来,消失不见。
夜息香飘入鼻端,神君轻轻将我扶起,修长而温暖的手覆住我的眼,声音轻柔得不像话,“只是个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