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唯有昭夜守着我,我扫了眼身处的环境,还是我旧日的房间,布置丝毫不曾改变。
我哼了哼,说想喝水。
见我醒来,昭夜惊喜道:“喝水么?”忙为我倒了一杯递到床前。
水温刚好,我起身慢慢饮尽,昭夜又放我躺在床上,掖好被角。
我仍是不敢相信,轻声问:“你一直与我一起,之前那两位,确实是我的双亲么?”
昭夜眼神温柔的不像话,连他额间的血玉都泛着柔和的光华,他湛然一笑道:“当然是你的双亲,你刚见到他们便昏倒,迦茶龙主为了你,还亲自去请了医神少俞过来,少俞的一手针法,可比太上老君的丹药还灵验,一般的小神小仙,可是请不动他的。”
我不禁好笑,“那少俞仗着当年救过天帝,又自恃妙手,一向高傲得紧,竟肯屈尊来看我,当真是受宠若惊。看来,我这次伤得颇值当。”
昭夜无奈道:“你呀。”
虽满腹疑问,心情却颇好,便对昭夜道:“我这里一切都好,你也回太正宫看看吧,想必你也有许多事情要证实。”
昭夜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轻声呢喃,仿若在哄我睡觉:“你先休息,我去去便回。”
我未料到不周山之行竟如此消耗元气,如今虚弱卧床的状态是我无论如何不曾想过的。我不晓得自个睡了多久,水宫之中看不到天色,也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抬手到眼前,远近挪移,注视良久,纹路清晰,眼睛是无碍的。可之前看见父君,却突然模糊起来。我摇摇头,大概是一时虚弱,才造成视线模糊吧。
念及父君和母亲,我便要起身,却见二哥一脸愠色地过来,水晶串子被他一扫,呼啦作响。二哥似乎赶了远路,呼吸有些急促。看架势,大概是要批评我。
他虽一向自诩有休养,到底气鼓鼓的,尽量维持的平和的语气便显得有些咬牙切齿:“你还知道回来?!”
我辩解道:“这是我家,为何不回来?”
二哥气极反笑:“你还知道有个家?五百年不知所踪,所有人都以为你遭遇什么不测,到处找你,你倒是轻松。”
五百年?这下惊得反倒是我,“二哥,你逗我。我不过去了趟不周山,如何就五百年?”
此话一出,他就发作起来,“不周山是什么地儿,你也敢去?”
二哥如此生气倒是少见,我只得暂时放软了姿态,嘟囔道:“为何不敢去?”
“你……”二哥重重呼了口气,扬袖化了张蒲团便在床脚边坐下,大有长谈的架势。
我说:“二哥,我这身上正不好受,你需心疼些。”
“你不见的时候,太正宫那位也跟着消失了。你豁出性命之前,如何不知心疼心疼我们?”二哥不理会我,盘问似的,“说吧,怎么回事?”
我只得将原委简略道了一遍,到底还是不能相信,“二哥,你也觉得荒唐吧?”
二哥沉默半天,疲惫地叹了口气。
我忙又解释道:“我原是有求于人,姬瞿提出个小小要求,自当满足。而彼时虚云山委实有不同寻常之处,我求证心切,又想着不过区区寒暑之水,当是应付得了。”见他不说话,又提了下昭夜对于时间流逝的猜测,道:“以往那些未走出不周山的神祈,或许仅仅是因为他们经历的时间与我们的不同罢了。”
终于,听他轻声道:“你回来就好。”
我凝眉道:“二哥。”
“怎么?”
“当真是五百年过去了么?”
“你看看这东海,仅仅是一天半天能有的改变么?” 二哥娓娓于我讲述这些年的变故,与之前遇见的那少女说的不差许多,到底都是好消息,“魔众投降,大哥便辞了昆仑,携大嫂和东宝住在赤水,现下应已收到你的消息,估计很快也过来了。父君出了小重天,母亲便也离了梵境,你也知我本就无意这水君的担子,便还是让父君辛苦。连篁在三百年前接了天庭的帝令,因不见你,他又在梵隐宫等了近百年,我看不过去,就直接把他丢出了东海……”
听着听着,我竟是痴住,“虽错过许多,如此,也是处处欢喜。”
二哥斜视过来,“唯有不知你的去向,令人忧心。”
我歉然一笑,他总算是收了脾气,还与我聊了许多趣事,说东宝因着小水心不大爱理他,他便时常捉弄她,还偷偷在她书桌上刻了夫子的丑相,正被夫子发现,他就被罚抄了三遍《佛本行集经》,抄得小娃娃哭爹喊娘。还言道连篁在人间开了间学堂,因着长得好、学问好、品性好,受到许多女子的青睐,上门提亲的人家络绎不绝,连篁不胜其扰……
二哥说得有趣,我望着他,觉出一丝与往日的不同来,便道:“二哥,你变了。”
“于你不过须臾,于我却已过了五百年,你觉得有些不同也是寻常。”
我微笑着摇头,“得知此间时光流逝,却有惊诧,然五百年虽不短,但于龙族寿数而言,到底也仅是白驹过隙、弹指一瞬,我说的二哥你的不同,非外表的不同。”
二哥挑眉道:“你倒是说说。”
我看着他的眉眼琢磨道:“不丧了。”
二哥好笑道:“丧?”
我认真地点点头:“以前你无论高兴、难过还是生气,都没什么精气神,笑得也颇勉强,而今看你却是真心高兴,生气也生得精力充沛,连骨子里都是气的,不丧了。”便试探道,“二哥,你与泠音神女,可还好?”
二哥一愣,慢慢敛了笑容,淡淡的口气:“终究不过是老样子,自流光与帝台成婚,她颇沉沦了好些年,我瞧着不是味儿,可她素来坚忍,并不需要我的宽慰,时间久了,倒也慢慢好了。近些年我看着连篁从头开始,红尘百色,倒过得如意快活,便也渐渐生了放下的心思,大概想要放下时,便真的可以放下了。”他话说得其实有些伤感,却已经没了以往的颓废。
我心中欢喜,然而到底不愿再提及泠音,便顺口问道:“说到那流光帝姬,竟真的无风无浪地与帝台成婚了么?”
二哥好笑道:“你倒是希望生出些波折来么?”
我撇撇嘴,“不过随口一问,何来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太正宫拟的婚仪,天帝亲自主的婚,可谓盛况空前。” 二哥半是开玩笑道,“他日你成婚,或比不得那日的隆重。”
“谁有心比这个来?”说着忽而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无心细想。二哥又絮絮说了许多,我竟不觉得疲累。不由得感慨少俞的医术,当真不同凡响。
二哥走后,我又了睡了些时日,大哥他们过来探望我,未出责备之言,只叮嘱我好生休养。东宝略大了些,却还是圆嘟嘟的小脸,爬到我身上喊姑姑。莲生哭了半晌,说我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宁可拔了自己的莲瓣给我入药,说得我感动非常。母亲也来了两遭,却始终未见到父君,母亲说是被天帝喊去了,想来很快便回。
如此休养数日,父君仍未回来,我已好得彻底。昭夜来信说了太正宫的际遇,似与东海相类,又说洪涯先祖已回天宫,被天帝请去喝茶,说他也煮了新茶,问我可有兴趣同饮。
我自是欣然应允,兴兴头头地去太正宫寻昭夜。行经一处小湖水,湖上仙雾缭绕,隐约知道湖中亭中是一对青年男女。男子头也不抬地看着文书,而女子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根翠生生的玉笛,趁男子不注意,将他手边的砚台往边上挪了半寸,男子习惯性地去蘸墨,发现不对,抬头直瞧着女子,频频摇头。
小风将雾霭吹出一条缝隙,我始看清原来是姬瞿和顾清臣两个。想来是洪涯先祖回来了,姬瞿才愿意来到天庭。只是可怜了顾清臣,他一向有些板正,此时被姬瞿戏得颇狼狈。我看着有趣,不愿打扰,便绕道而走。
太正宫像极了它的名字,方正庄严,行走其间,不自觉便规矩起来,因着是座司礼掌律的神宫,几乎无甚悦目的景致。昭夜起居的院落,只有一弯细水,两架木桥,原本四周也是光秃秃的,直到我拖沉渊从瑶池挪了许多桃木过来,方有一些缠绵的风情。
此时桃花开得正好,桃枝连绵,云蒸霞蔚的,煞是好看。
茶香袅袅传来,风过处,花落潇潇,我的心情从未如此刻般满足而轻松。
我寻着茶香过去,在水边小榭寻着了昭夜,他的对面正坐着一个锦衣风流的男子。
“千千。”男子叫我,十分沉重的语气。
想不到沉渊竟在这里,我慢慢走过去,望向昭夜,他亦是沉重的表情。
有焦糊的味道飘入鼻端,寒凉的失落突然刺入心间,我对昭夜道:“茶煮过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似有不忍,他说:“千岑……”
我忙止住他:“不要说!”
他仍旧道:“是连篁……”
我含泪盯着他的双眸,果然听他艰难地说道:“连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