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瞿猛然扑到洪涯先祖身边,天帝似早就料到一般,神色寻常。姬瞿是个聪明人,虽然曾经与天帝有过节,此刻也是行止颇有礼地表达着感激之意。
父女重逢,外人倒不便杵在旁边不识趣,天帝临走前眼光扫过我与昭夜,径直去了。昭夜面对洪涯神色动容,原地站了许久,终于单膝跪地恭敬一拜。
我心中一叹,手在昭夜的肩膀搁了一下,转身离开。
不想天帝竟还在洞口立着,周身笼罩着庄严祥瑞之气。青莲摇曳,似受穹苍上主的神力惠泽,竞相盛放。空山寂静,原本荒凉的山色,平添许多生机。
“想必你便是迦茶的千岑公主了?”天帝淡淡瞥了我一眼问道。
我平静地回道:“正是。”
“以前远远地见过你两次,未曾看真切。”天帝望着远方,似陷入回忆,良久才又道,“你父君是方脸,你是鹅蛋脸,你长得与他不像,更像你的母亲。”
我淡淡道:“我从未见过父君,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
天帝没有再流露任何情绪,很平常地说了一句,“很快便能见到了。”
若说方才听他提及不再理会东海之事时,仅是心存侥幸,那现在便是实实在在地确定,他确实是打算放过东海。
然而面对这个将我父母兄弟几乎打入阎浮提的高天上圣,我实在无法生出一丝感激。只恭谨平常道:“但愿如此。”
我的态度以及不经意的抵触似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也不再与我言语。
身后传来衣袂簌簌之声,一缕清冷的夜息香飘入鼻端,天帝唤他:“阿夜。”竟有慈父的关爱之意。洪涯和姬瞿的流放,似乎并没有让他与天帝生出隔阂。
天帝淡淡问候了几句,因我神思恍惚,没怎么听清楚。只看到昭夜虽还是一身冷峻,态度却温和。
待昭夜唤我时,天帝已是准备离开了,临走时为我们留了一个五芒阵,说是直接通往不周山外。
紫云瑞气隐于天际时,我周身的疲惫感更添了一层。
昭夜忙扶我坐在一块大石上,关切道:“从找到你便见你面色很不好,我已知会过师父,他们父女重逢,有说不完的话,我就先送你回东海。”
我止道:“我身子没那么弱,况且你与洪涯先祖才刚相见,我等一时半会儿无碍的。”
“师父很快得脱牢笼,往后有的是相聚时机。” 昭夜道,“你带着我们过了寒暑之水,又遭迷障反噬,怕是元神有损,咱们先回去。”也不待我再开口,便抱着我走进了五芒阵。
出阵后未做停留,直接将我送回东海。只是自入水宫的那一刻起,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先是扶桑木中常出入的精怪换了半茬,平日里往来的侍从也颇添了几副生面孔,一路上的景致也许多换了布置……
我唤住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女,少女竟不识得我,更不识得昭夜,只是怯生生地问我们何许人也,找谁?
我想了想,不若先见一见阿罗,也好详细问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知那少女竟说阿罗受龙君之命去凡世给四公子送用度去了。少女虽然怕生又腼腆,心肠倒好,又问我们还有什么需要她效劳的。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四公子?可是住在梵隐宫的连篁?”
少女回道:“正是连篁公子。”又疑惑道,“可是连篁公子并不住在梵隐宫,自公子去了凡世,梵隐宫早便荒芜再无谁居住了。”
这一切太过荒唐,连篁虽一直想去凡世,到底不曾去过,梵隐宫如何就荒废了?
我忙又问道:“桑铃呢?连篁离开了梵隐宫,桑铃姑娘又去了何处?”
那少女思索半晌,迷茫道:“桑铃?并不曾听过。”
少女说的太过匪夷所思,令我不禁怀疑她是不是魔王波旬所化,专蛊惑人心的。我不过走了趟不周山,东海竟翻天了不曾?
昭夜紧紧揽住我微微颤抖的肩膀,开口向那少女道:“不知龙君可在宫中?”我镇定心神,能见到二哥也是好的。只是二哥行踪一向飘忽,虽说常去清泠渊,到底不受泠音待见,不见得那么容易见到。这一问,我本无报什么期望。
谁知那少女竟笑道:“龙君总是常在水宫,我这便引二位前去。”说着转身便要走。
我一把抓住她胳膊,那少女许是被我抓疼了,惊呼一声,或许是我表情很不友好,那少女带着些惧意,然而我也顾不得其他,急问道:“这水宫的龙君,可是白泽?”
少女本就害羞,我这边疾言厉色,她竟吓住了,不敢说话。我怕她逃走,并未将她放开,只缓和了语气道:“我们没有恶意,只是眼下的水宫,与我们知道的水宫,差距太大,一时不能置信,故而想问清楚罢了。你只回答我,现下的龙君,到底是不是白泽?”
少女微微缓和了些许,仍是战栗,“二公子……二公子以往是做过龙君的,但……但自从老龙君从小重天出关后,二公子便……便将龙君之位还给了老龙君,现下主事的,是迦茶龙主。”少女说着,眼神渐转而怜悯,“姑娘你可是失忆了么?”
不想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答案。我也许是真的失忆了,不然如何会一点不知这么大的变故。
我只是不可思议,又迫问:“苍华君、离朱将军呢?”
少女似又被吓到了,颤抖着回道:“自商主投降,大公子便离了昆仑,随离朱女君住到了赤水,一起打理赤水内务。”
我失魂落魄地松开了少女的手,那少女倒没有跑开,壮着胆子问道:“二位气度不凡,一定不是小人物,你们到底是谁?”
我已无力再开口,听昭夜道:“这位是迦茶龙主的女儿,千岑公主,本君是太正宫的昭夜,还请姑娘通报一声。”
话音还未落,不想那少女竟大叫着跑开了,“君上!夫人!三公主回来了!三公主回来了!她跟昭夜神上都活着!”
我对昭夜道:“你掐掐我,看是不是做梦?”
昭夜唇角微微勾起,道:“此事看起来委实有些诡异,却也不是不能解释。”我不禁头疼起来,昭夜忙将我扶到廊下坐着,继续道,“当初天帝和佛祖合力改造世界,便发现许多不可思议之处,比如凡世与神界的时间流逝便不同,或许不周山那种分割天地的所在,也是如此,倒不必十分稀奇。”
我长长呼了口气,试着去理解这一连串的变故,牵动得连胸口都痛起来。昭夜又要为我调理气脉,从不周山到东海,一路上他已给我调理数次,我轻声道:“我的内丹并未受损,不过觉得虚弱,休息几天便无碍,你不要再为我浪费修为了。”
“安稳点。”他半强迫性地将我按在他身边,一股暖流从他手心处传来,说不出的受用。我便也不再挣扎,任由他施为,仿佛置身于温泉水之中,舒服得将要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耳边响起喧哗之声,一个极其温柔的女子的声音唤我,似伤心又似高兴:“千千。”
仿若极静的夜里突如其来盛放的烟花,将我从温泉水中捞起,我起身疾跑至声音来处,便见到一位罗衣温婉的女子,不是母亲是谁?而她旁边立着的这个清瘦庄严的中年男子……
不知是否因为心绪太过激荡的缘故,视线忽而模糊起来,无论怎么用力都看不清男子的面貌,只依稀感觉他周身散发的慈祥和关爱。
这便是典籍记载中收服龙众、所向披靡、封印波旬的,我的父君么?
满腹疑问,终难掩喜悦之情。然而视线却是越来越模糊,直到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
我终究是没有真正知道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