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和来信问我什么时候回东海,他要休假与媳妇出去玩,信是依姚抱一摞文书来时口传的,彼时我正与昭夜在桥上散步。
天河水引过来,圈了十里平湖,红莲玉桥曲折,托出几角小亭子。
我身体基本恢复,揽着文书看时昭夜没有再阻止。倒没有棘手的问题,唯有南海涂千溪的一份奏表有些非同寻常。涂千溪乃南海龙君,我的义兄,本领差了些,胆子也小,能看出他写奏表时的战战兢兢。奏表中称禺疆到南海挑衅,还杀了两个夜叉,若非晏唐将军相助,怕他已入了鬼门关,他担心禺疆再去南海自己无人保护,请求让晏唐暂时留在身边。
二哥断了禺疆一臂后便让晏唐跟着他,不想竟跟到了南海。自禺疆被驱逐出海,他一直夹着尾巴做人,近来竟是频频露面,先是在清泠渊惹祸,又到南海挑衅,好像故意似的。想了许久,竟想不出他的目的。只得嘱咐依姚,多留意禺疆的动向。
依姚走时神色为难,我只得道:“你转告少和,让他再多辛苦几日我便回了,届时给他放个长假。”又安慰,“给你也放假。”她这才如释重负地走了。
昭夜轻笑,“原来你们东海的管理都靠哄的。”
我轻哼一声,“自然不比太正宫,担着天地秩序的大干系,我们随便哄哄即可四海升平,那些焚膏继晷的做派用不上,自然活泼些。”
昭夜假作认真道:“太正宫确实不够活泼,如三天上府那等整日活泼过分的,如今已是人去楼空。”
我忙环顾左右,确认沉渊已经真的离开,才松了口气。不然他再听到这句,殿下脾气上来,怕是要与昭夜决个生死。
“你很在意他?”
转头就见昭夜如冰似雪的眉目,如初见时的冷俊,竟一时未留意他说的话,愣神片刻,才意识到要追问,“什么?”
昭夜定定望我半晌,淡淡道:“没什么。”
我遂提醒道:“沉渊的身世甚是可怜,虽自小由王母带着,只是王母严厉得有些过分,他这风流懒散的性子,多半一腔逆反作祟,咱们还是尽量少揭他痛处。”看到昭夜眉心一皱,似有不悦,我不解道,“可是我的话有哪里不妥?”昭夜只是不说话,冷冰冰的模样虽好看,终究隔了一层云雾,可他不开口,我也不愿追着问,两个一时都黙了。
红莲摇曳,水雾氤氲,远远望去成了无边的粉,似蓬莱飘落的樱。
“你与王母的这位殿下有过婚约?”半天,昭夜终于开口。我重回到小亭坐下,站久了双腿有些麻。昭夜见我揉腿,便将我一双小腿揽在膝上,轻柔地捏着,微微垂着头,墨发自肩头垂下,遮住半边容颜,血玉的光芒自发间透过来,如暗夜星子。
我委实料不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我与沉渊之事,原不是什么秘密,我亦不曾刻意隐瞒,我们一起许多年,他从未表现过在意,如今问起,委实令我不解,“旧日已废之约,还提它做什么。”昭夜的按摩十分舒泰,我安心地享受着,身体慵懒起来。
听得昭夜认真道:“约虽废,人还在。”
我噗嗤笑出声,不觉已是肩头乱颤,昭夜稳稳按住我的一双小腿,斥道,“别乱动。”又道,“就这么好笑?”
“好笑。”我笑得停不下来,他十分无奈,“果然……”说着抬眼一瞥,住了口。
“说下去,如何停住了?”我循循善诱地,“果然什么?”
“近之则不逊。”昭夜微窘,令我觉得十分有趣。我与昭夜自相处以来还从未有过不快,他如此模样当真难得一见。我好笑地一收双腿,起身而去。昭夜在后面道:“去哪?”
我头也不回地道:“离你远些,免得对君上‘不逊’。”
昭夜两步跟上来,“却也不能离太远。”
我脚步轻快,玉桥之上云雾荡漾,好似一场愉悦的梦。昭夜随我四处闲逛,一一讲解,他的声音如空谷清泉一样好听,令我对缥缈天境第一次生出亲切之感。不知不觉转到了重华台,隔着高墙能看见里面的如云似锦,我信步走去。
昭夜笑着提醒,“太正宫在你眼里一向无甚意趣,怕不是散心的好去处。”重华台乃昭夜的寝宫,在太正宫的一角。
“又不是去当差,有意趣没意趣到底不影响。”我边走边道。谁知没走两步,就见一个窈窕身影迎面而来,正是流光帝姬,身后还跟着两列随侍宫娥。
我忙拉昭夜躲到石阶之后,昭夜好笑道:“你怕她?”
我不咸不淡道:“谁怕她来?只是若撞见了,免不得一番纠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昭夜十分了然地哦了一声。
流光似是十分高兴,脚步轻快,侍女的奉承也沾着喜气,“帝姬的几套礼服真是漂亮,大婚时穿上,帝台神上定是移不开眼睛了!”另一个侍女接道:“听司礼的神官说,帝姬的婚仪之上,会有九十九位花仙抛洒花雨,还有三十六只凤凰鸣喜呢,满天祥瑞的热闹,真真是十分可期呢。”
是了,帝台神上已接了天帝赐婚的旨意,便是泠音神女轰轰烈烈地闹那一场,帝台仍是意志不改,流光定是十分有颜面了,也难怪她春风得意。只是……
泠音神女的原身乃是凤凰,她与流光又有着复杂的恩怨,而今流光成婚,婚仪之上选什么祥禽鸣喜不好,偏要选凤凰,这不平白给她添堵?
“怎么?”流光一行过去之后,昭夜适时关怀道。
我摇摇头,并没有详说的心情。昭夜见我欲言又止倒未追问,只牵着我的手慢慢往重华台而去。
从后门进去时,正望见顾清臣来送文书,颜柯礼数周全地接了。颜柯是重华台的侍女,接了文书便往书房而去。顾清臣却迟迟不动,隔着一树桃花,往水边看去。那处姬瞿正在临水吹笛,青衫玉立,顾清臣半是听曲半是看人。远远望去,两个具是竹风清骨之态,赏心悦目。
不由念及不周山的那场大梦,我好笑起来,便将那时看到的姬瞿与顾清臣的模样尽说了。昭夜亦笑道:“这却怪了,不周山之前,他们俩从未见过。”
顾清臣听到声音,转身看向月亮门后,见是我们,倒未露出意外之态,照旧有礼有节,与昭夜知会一声,自去了。
笛音止住,姬瞿转身,虽有一丝落寞,依旧难掩潇洒之意。金乌往西而去,落花流水亦是。
姬瞿是来道别的。这是她第二次提出要走,昭夜没有再拦,只说会经常过去看她,让她有空也到太正宫走走,往日的寝宫时刻给她备着,又嘱咐说暂时不可能的事情不要再冒险,北疆那只九头鸟不是易与之辈,令她不可勉强。姬瞿一一应了,又与我说她会在北疆恭候,待我伤好彻底时,她会亲自驱兽相助。
不由想起初到玉京天时,我还虚弱地躺在床上,姬瞿吊着一只胳膊来看我。谈及迦罗王的蛊惑,姬瞿还专门道歉来着。
那时在不周迷障中,昭夜窥破幻境,先去救姬瞿,待确认她无事方来寻我,害我受许多苦楚。
姬瞿说:“嫂子你别误会,师兄不过是见我伤重而已。”
其实那时的我哪里会记得这些末节,只是她特地提出来,我总有解释的必要,不说话倒像是默认似的,许多误会不都如此产生的么。于是回她道:“你是昭夜的亲人,他关心你本就天经地义。若那时在我面前的是他和连篁,我大概也会先去照看连篁。”
姬瞿这才释怀一笑,“嫂子磊落,倒是我做作了。”
其实很多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便是心中真有心结,时间久了,自然慢慢淡忘,摊开来说,反容易遭受误解。这件事她原也可以当做过去,她心中既无私,本不必解释,可她仍在明面上摆开来,是她比我磊落。
晚间昭夜在书房批文书,我闲来无事便也在一旁翻看,多的是凡界奸相昏君的恶行,亦有仙神违反天律的处理等,草草扫过,倒无甚新鲜。昭夜一如既往的认真,我随口道:“你就这么让姬瞿走了?”
昭夜头也不抬地道:“她自在惯了,天宫确实不适合她。”
我点头称是,“还有她养的那些飞禽走兽,应也不好搬到天上。”
昭夜笔下一顿,隐有叹息,“经此一事,怕她凭添不少失望。”
他们为着同一事,昭夜以为姬瞿失望,那他呢。
“你呢,是否也有失望?”
昭夜淡淡道:“不过尽力一试罢了。”夜明珠亮得恰到好处,我在他的书案边歪着,一小会儿,又听他道,“虚虚实实,谁不是幻梦一场。”
是啊,梦中梦醒,我们谁都未曾逃掉。
正兀自感伤,一本折子忽的刺中双眼,是流光大婚的章程。迎送之礼、排场仪仗,还有当邀的各路仙神等等,繁复异常。我快速扫过去,果真见鸣喜仪仗之中,有“凤凰三十六对”之言,啪的将折子扔到一边。
昭夜捡起看了一眼,对我道:“有什么想说的?”我默不作声。昭夜已将折子翻开,“今日遇见流光帝姬之时便知你有些意见要表达,现在还是不愿说么?”说着手中朱笔已是要落下去,朱笔一落,这章程便成定局。
我忙将折子抽出来,流光的婚礼原与我无关,但若扯上泠音,便不同了。扯上泠音,便是扯上二哥,扯上二哥,怕就会不得不与我有关了。
“清泠渊那次,泠音神女拔剑差点砍了流光的事,想必顾清臣对你说过吧。泠音看着清冷,其实是个暴脾气,这是不言自明的吧。她本就对这桩婚事十二万分的不满,婚事未定时都能闹得腥风血雨,若是在婚礼上再看到她的同族凤凰给流光当陪衬,恼将起来,再掀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浪,以致婚事进行不下去,岂非你太正宫的失职?”我一口气说完,十分担忧地望着他。
昭夜好笑地点点头:“如此说来,本君倒是有些头疼。”
我忽的想起什么,问道:“昔日你曾说洪涯先祖得魔将兵刃,锻造了一弓一剑,剑留给了你,而弓赠予了一位朋友,这位朋友,莫不是帝台神上?”
昭夜偏头略思索,“观帝台神上在不周山作为,想必也只有他了。”
我无比清明地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便觉得你的含冥剑气息十分熟悉,而今细细揣摩,约莫便是与泠音神女手中的灵隐弓一起锻造的缘故。”昭夜点头表示同意,我适时道,“洪涯先祖将灵隐弓赠予帝台神上,帝台神上又给了泠音,如此说来,泠音与你渊缘匪浅……”
昭夜用一种意料之中的眼神看着我,“所以?”
“所以,”我试探着继续,“何必给她添堵?将那凤凰勾了,不过就是一笔的事。”
昭夜却道:“今日你也听见了,帝姬是知道有凤凰鸣喜的,我若去掉,帝姬先闹起来,我太正宫又如何收场?”
我想了想道:“改用玄鸟不就好了,声音与凤凰差不多,反正新娘人在撵中,也看不到外面排场,那种时候谁还在意外面飞的什么鸟。”
昭夜眸子一转,故意抬杠似的,“听说泠音神女尚在禁闭之中,就算不换,她也看不见,你说是吧?”
“她看不见,还听不见么?”有求于人,我尽量温柔平和地补充,“你看,你对泠音果真不够了解,帝台神上是她唯一的执念,不到尘埃落定、鱼死网破,她如何会甘心?何况,在不周山那次,帝台神上也曾救过我们,知恩当图报,你也不愿砸了他的婚礼吧?”
“砸了他的婚礼?”昭夜定定看着我,“你怎知这不正是帝台神上心中期望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