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天柱在洪荒征战时崩塌过一次,天地秩序为之一乱,海水灌入凡世,许多凡世自此淹没于洪流之中不复存在,有些幸未覆灭的,至今仍因河海不均,或遭洪水之灾,或受干旱之苦,以致亡魂聚集。
泰山府君为此很是忙碌,抱怨不跌,联合冥君一起给天帝上了许多奏本,说凡人死得太多太快,灾世又总生出无数按规定不能投胎的恶鬼,他带着手下天天加班事小,冥府地狱却也容不下这么多待惩治的恶鬼,地藏菩萨都累得休假了。一边咬牙切齿地控诉当年撞塌天柱的王八蛋,一边声泪俱下地请求天帝务必派些使者去治理凡世,顺便教化下那些不明善恶的凡胎,也给地藏菩萨减少些工作量。苍白干瘦的一张脸皱成了柿饼,柿饼上又是鼻涕又是泪,江河滔滔,天帝十分不忍。
当时昭夜才刚接手太正宫,听闻泰山府君的奏疏,便主动接了治理教化受灾凡世的任务,提拔了几位勤勉好学的小神官,让他们跟着为首的神官一起处理太正宫的政务,他自己自此便常常出入凡世,疏江治水、教化礼乐,累积了数不清的功德。
“三千大千世界能重新恢复秩序,天柱崩塌之祸也不再延续,父亲的劫难却不知何时能免除。”不周山近在眼前,已能隐约看到天柱上细微的裂痕。姬瞿是个孝女,思及囚禁的洪涯先祖,明丽的容颜泛着冷意。
昭夜凝视前方,他不说话的时候带着拒人千里的气场。他的无量功德,一为姬瞿,二来,或许也是存着千万之心,有朝一日可换来他师父的自由之身吧。
忽有热浪滚将过来,愈往前近愈灼烧皮肤。
“传闻不周山最外围有寒暑之水,上有炎汤,下聚寒流,修为不够的话,便是万劫不复,你确定要往前?”我问姬瞿。
姬瞿轻笑,“听说嫂子你出入昆仑之外的炎林弱水都不曾皱眉头,这区区冰火想也难不住你,还要劳烦嫂子。”
她一口一个嫂子,便是眼下这个节骨眼,我也很是难为情,幸得热浪扑面,倒可遮过。
我说:“不周山不比昆仑,昆仑的炎林弱水乃是诸天神所设,自有通过之法,不周山却是迷雾重重,我连三分把握也无。”
姬瞿带了歉意道:“我知不该让嫂子来此地冒险,然而父亲困在此间,生死不知,我本领不济,莫说相救,连见一面都不得,心中长年凄惶。这世间最不畏惧寒暑的便是龙众,姬瞿无法,只能劳烦嫂子帮我,还望嫂子看在同病相怜的份上,成全于我。”
同病相怜啊。呵,委实同病相怜。她有父被囚于不周山,我有父自困于小重天。相比起来,我倒是比她幸运一些,最起码,我一直知道自己的父亲健康平安。
昭夜悄悄握了我的手道:“炎汤寒流上下泾渭分明,我们只从上面过即可。我凝冰护体,或许可以过得。若当真过不得,我们再回来即可,不用强求。”这话是说给我听,也是说给姬瞿听。
果然姬瞿道:“不必师兄叮嘱,若真遇到难以逾越的危险,我第一个带着嫂子跑。”
我望向昭夜,他眼中隐隐的也透着期待之意。他也是想见洪涯的吧。
“便是过了寒暑之水,前头还有迷障百里并两头守山荒兽,先天神都有折在里面再不能出来的,想必你也晓得厉害。”我再次对姬瞿道。
只见她云淡风轻地一笑,带着凛然之意,“劳烦嫂子,待过了这寒热之地,嫂子待姬瞿之义已尽,自回便可。其他我能应付即可。”
“元君叫我千岑便可。”我苦笑,既已到此地,又如何有半途丢下她一个的道理。便是我能丢下,昭夜又怎会容她一个涉险。
一声低沉雄浑的龙吟响彻天地,我现出龙身,俯首道:“上来。”
龙身本身不惧劫火炎汤,加之昭夜设的护体冰罩,初入其中并无异样,但我心中清楚,能将大部分神魔阻隔在外的劫地绝不会如此简单。果然,渐入其中更觉灼热,间或有火龙袭来,丝毫不亚于同族最迅猛的攻击。
初时我尚能应付,渐渐就有些不支,护体冰罩也在火龙不断的攻击下裂痕斑驳。
昭夜在我耳边道:“你只管向前,其他交给我。”
我嘶吼一声,算作回应。
而后便听得凝冰化雪的声音,姬瞿与昭夜的修为出自一脉,叠加之下,天地微微清凉。
耳边打斗之声不绝,我暂时无法出手相帮,唯有更加用力奋勇向前,希望尽快脱离此地。又腾翔许久,世界仍在火海之中,全然不见有陆地出现的迹象,甚至不周山都消失在视野之中。
我心中有些不安,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发现不知何时世界已经安静下来。打斗之声不在,火龙咆哮的声音也消失了,甚至……昭夜和姬瞿也不见了。
恐惧忽而席卷过来,火海渐渐化为冰原。
眼见苍穹现出,极低地笼罩过来,四周尽是冰雪凝成的琉璃世界。
正惊异间,忽听“啊——”的一声喊叫。
“师妹!”是昭夜的声音。
风雪袭来,能嗅到冷冷的梅香。
我连忙落将下去,满眼迷雾中依稀辨出一片墨色的衣角,如浮海中的稻草,我兴冲冲伸手去抓,那片衣角竟如烟雾般散了开去。
望不到头的阴沉寒冷的世界,只余下我孑然一身。
我深吸口气镇定心神,审视四周环境,只见风雪雾霭中飘飘渺渺地勾勒着亭台的小影,摇摇欲坠的。
恍然发觉,自己早已进入迷障,只是不自知罢了。昭夜与姬瞿是否也如我一般?
“昭夜!”我试探着喊了几声,冷风灌入口鼻,全无回应。
远处小亭似乎有个身影,我也顾不得其他,只往那个方向跑去,可是无论我怎么跑,都无法接近那个模糊的影子。
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孤寂感铺天盖地袭来,觉得自己是创世以来仅有的孤家寡人,无边寂寞,已经过了千年万年。
我来自何方,又将去往何处?
“千岑!”是谁的声音,又着急又紧张的样子?
听着像二哥,又像昭夜。我寻声搜寻,全无结果。眼前所见,白雪皑皑,没有方向。
我苦笑,原本琢磨着再凶险,我们总能应付一二,不想竟是这般无处着力的困境。
我试着回忆有关不周山迷障的所有记载,竟无一条谈及破解之法。
风雪声入耳,无甚冷意,平添无限苍凉。
忽然十分怀念昭夜手心的温度,还有他胸膛的暖。
此念一起,我便惊在原地,此刻的我,竟然如此想要依靠他。
有个词怎么说来着,相敬如宾,对,我与他就是相敬如宾,或者说更像相知的朋友,我们的相伴,似乎是建立在我们的姻缘在已成既定事实的基础上。
哦,我们的姻缘是怎么定下的来着?
记得那是一个阴天有风的下午,我刚批完公文准备去寻连篁说话,忽接到奏报说有太正宫的小神官过来送信函。
我当时还好笑,“我东海与太正宫素无瓜葛,这可新奇。”便止住脚步,在书房见了那个小神官。
小神官瘦瘦小小的,面貌也普通,送上来的是公文信函,上边“东海龙君亲启”几个大字却笔走龙蛇,很是干净利落。
我不启信,只笑问他,“这信上明明说是给东海龙君我二哥的,你点名给我却是何道理?”
小神官挠挠头,“我家主上说毕竟是公务往来。”
毕竟是公务往来,我讪然一笑,毕竟二哥是东海名正言顺的君上,所以信函之上一定要写二哥姓名。但是在东海真正主事的是我,所以要把这信交到我手上。这太正宫的主子对东海的情形倒是了解得清楚。
我拆开信函,上面大至是说北海有条孽龙为患,常弄起水灾为祸凡世,但是孽龙出入江海行踪不定,水中作战他又不大精通,动静大了怕扬起无妄之灾,所以希望君上帮上一帮,静悄悄地捉住这条孽龙好为民除害,他感激不尽。落款是“昭夜”二字。
于是我去见了昭夜,详细地了解他所说的孽龙为患之事。毕竟是同族,我不能仅仅因为他一封信便拘了去谢万民。公事公办的架势。
昭夜便带我看了江河泛滥之后的尸骨,以及海水倒灌的惨剧,无需他作解释,我也知这是同族为祸的后果。
我气势汹汹地到了北海,追着孽龙的踪迹,一路到西海,直接斩了了事。
昭夜见我一身是血的从海里出来,淡淡道:“神众为祸,向来没有真正的死罪。公主大可将其锁起来,交由太正宫审上一审,明正典刑,这才是正途。”
我心道,龙众为祸,那是我族中内务,哪里有他插手之处。但当时我疲惫至极,无心与他辩解,只在树下寻了石头坐着。
那时正是西海穷桑木结果的季节,我闻着果香闭目修整,很是解乏。过了半晌,鼻端间或有夜息香的味道传来,知道是昭夜正在轻轻走来。我睁开眼睛,他半蹲下,与我平视,手中拖着一方手帕,帕上是刚摘的桑葚子,他说:“润润嗓子。”我望了他一会儿,轻笑接过,他便坐到我旁边。
含了几颗桑葚,清甜的滋味在口中一过,怒气消了不少。
他轻声说起凡世种种。
我说:“是我失职。”
他忽而一笑:“远古之祸、妖孽为患,与你有甚关系?”
“此次孽龙为祸,便是我失察。”我知自责并不能弥补已经发生的过错,便也不再继续这一话题。自此以后,只要无紧急公务,我便随昭夜行走于凡世。
时间长了,便渐渐相熟。记忆中那是个晴日的晚上,我坐在凡世院子里的石桌前看星子,他轻轻走过来,片刻后,他说:“这些年有你在,神官们都偷懒不少。”
我笑道:“只要不怪我抢了他们表现的机会便好。”
昭夜似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自从你来了,他们总算恢复些神仙气息。”
我亦好笑道:“偷懒才能有神仙气息……呵,神君这是承认自己一直苛待下属喽。”
昭夜那天全无冰霜之色,眉眼嘴角如满天星光那样柔和。
他没有再接我的话,仰头看向天空,与我静静待了许久。
起风了,他柔声喊我的名字,“千岑。”
“嗯?”我对上他的眼神,在血玉的映射下,更显温柔深邃。
他说:“按照凡世的标准,我们其实很般配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覆住我搁在桌上的一只手,紧紧握住。没有戏文中说的那种小鹿乱撞的强烈感受,但是心中忽而踏实熨帖起来,很是温暖。
个体的感情实在有限,自我懂事,我几乎的一切感情全系在亲族身上,对其他本能地冷淡。天长地久,我都忘记自己其实是有些孤独的。
当初答应沉渊的婚事,大概是因着自小的那份热闹吧。小时候被大哥带上昆仑,与沉渊成了邻居,他便常常带我去玩,是我生命中极少的一个朋友。后来他悔婚,我委实伤心过一阵,而今想来,那或许并非情伤吧,而是,我又要常常孤单了。
所以当昭夜握住我手的时候,我本能地反握住了,对他微微一笑。
自那天夜里后的三百年来,我偶尔会泛起些情绪,我们的“相敬如宾”,与二哥对泠音的炙热坦诚、全然托付,大概是不一样的吧。
大概是因为已伤过一次心,所以我再不敢轻易将全部的真心交出来。只是凭着一些原则,帮他助他,也享受他带来的宽慰。
我对昭夜,一直以来,实在是抗拒着情感泛滥。
然而此间茫茫天地,心间涌出无限的无助与思念,以往的一点一滴都无比清晰,此刻,我竟无限渴望、希冀着他的陪伴。
原来,我一直以来,不过是故作洒脱、故作姿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