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准备去寻昭夜,不意还未动身,他竟先至。
“前次说起寻头古早凶兽一事,我已去信与姬瞿提了,她让我们只管过去,她‘扫榻以待’。我估摸着日子,你今日也该得些清闲。若是方便,就一起走一趟?”
我笑道:“我们竟是想到一处了。只是……”我为难道,“我还从未见过元胥元君,首次拜访,带些什么见面礼合适?她除了喜欢飞禽走兽,可还有什么别的喜好?”
姬瞿虽是昭夜的师妹,年纪却大我许多,此番又是有事相求,总要显得诚意些。
昭夜却笑道:“什么元君,只叫她名字便是。再说我们此去并非为了私事,她若真能帮上忙,以后再谢她也不迟。”
他虽如此说,但我还是袖了两包佐茶的蜜饯,聊表心意。
东海距北疆路途遥远,腾云过去也要两个时辰。路上无事,便只与昭夜闲聊解闷。我不由自主抱怨起二哥的所作所为,滔滔不绝,昭夜只是笑,“龙君是性情中人。”
我不以为然,“若有一日,我做了违逆天律法条之事,你也会舍下职责、不顾身份,就为了与我多腻歪一会儿么?”刚说完,便觉不妥。虽是牢骚玩笑之言,但昭夜不是二哥。昭夜一向端正自持、恪尽职守,身为太正宫的上君,谁都可以忽视天律法条,唯有他万万不可。
果然,昭夜敛起笑容,沉默起来。
片刻后,他说:“波旬败后,其子商主便遭追杀。那时,师父为太正宫之主,正在擅后战事事宜。彼时天界不像现在门禁森严,商主不知从哪寻着一条小路,竟潜入天界,躲进太正宫之中。天帝如何想到,他一直遍寻不着的魔子,竟然如此大胆,敢藏在他的眼皮底下。商主逃过一劫,遂承乃父之志,常与天帝为敌,天帝不胜其扰。不久,商主在太正宫‘藏匿’之事泄露,天帝震怒之下,将师父贬到不周山看守天柱,永世不得召回。”似乎在犹豫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过了会儿,终是继续道,“其实,当年三神封印波旬的那场大战,并不像后世记载传说的那样正义凛然,那一直是天帝最大的心结。姬瞿当时年纪小,自知救父无望,愤慨之下口不择言,专挑天帝最在意处痛斥,以致被流放北疆。”
昭夜看着我,“师父临去前,将太正宫交到我手上,让我务必守护好而今天地四海的安稳。师父将我教养长大,倾囊相授,而那时我无法救他。姬瞿与我自幼相识,视我为兄长,我也不能救她。”
我低了低头,轻声说:“你能为姬瞿累积功德,已是不易。”我不由想到连篁,洪涯先祖与姬瞿之责,至少都有缘由。而连篁,只因着一人莫名其妙的怀疑,便在东海画地为牢,父亲母亲也遭牵累,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昭夜拉着我的手紧紧握住,说:“千岑,我不想你再有事。”
我反握住他的手,笑了笑。过了会儿说:“据大哥的消息,商主倾魔众之兵,似乎在备战,偏在这时,崇谛也出现在虚云山,你说,这是不是与崆峒印的异动有关联?”
昭夜却道:“崇谛虽说是魔众大护法,但不见得与商主一条心。一千多年前,商主带兵攻打昆仑,被围困时,他非但未救,转而带兵攻入清泠渊,打的是迎回旧主的旗号。听说一直以来,崇谛从未认商主为王,他们的心思,怕是不好放在一起去推测。”说着,昭夜微微侧头一笑,“说来你俩的性情是极像的。”
我迷迷糊糊的,“嗯?”
昭夜道:“姬瞿。”
我不觉惭愧,“姬瞿为了父亲不顾性命,不惜鱼死网破,我却是畏畏缩缩,实在比不得她。”
昭夜深深望了我一会儿,忽而好笑道:“我是说,你俩都有些好胜。”然后抬了抬下巴,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见云层下方的荒草枯水之间火光冲天,一个窈窕的青衫女子正立于火光之上蓄起凌厉剑意,周身光华暴涨,而女子前方一只九头烈鸟正煽动羽翼,滚滚热浪如海潮蔓延,大地裂为焦土,枯水瞬息干涸,山石亦被灼得通红。
我轻笑道:“这便是姬瞿?”
昭夜点点头,垂眸观战,似乎并没有上前相助的意思。思及他提及姬瞿时的一些无奈的话,我亦陪着他袖手。
姬瞿正与九头鸟战得酣畅,只见无数火球向她袭去,她于光华之中利落地挽起剑花,认真严肃地将火球一一挡去。看上去并不轻松。但是姬瞿似乎更有兴奋之意,红艳的薄唇带着一抹浅笑,周身光华更盛,足尖一点,便向九头鸟略去。
九头鸟振翅高飞,裹挟着熊熊烈火再次发起攻击。姬瞿手中寒剑倏忽凝成无数冰矢,向那鸟兽射去,不想在离它还有三尺处已尽数化为水汽。九头鸟很是得意,鸟鸣响彻天地,似是示威。
姬瞿眉峰锐利,长剑寒光流溢,看得出时嗜血的前兆,“畜生,毁我房舍,烧我梅林,今日你若乖乖臣服于我,听我号令,我便饶你一命!”说着,那寒光幻成无数剑影,随时要加于九头鸟身上。
那九头鸟却浑不在意,似听到了什么笑话,“嘎嘎”直笑,尖锐刺耳,很是难听。
“咔嚓嚓——”
冰剑光影与九头鸟迸发的烈焰相撞,发出山体崩塌的轰鸣。
昭夜额间的血玉忽充盈剑意,已化出含冥在手。
我仔细看去,见姬瞿渐渐落于下风,周身护体冰罩也显出裂痕。
九头鸟攻势更加猛烈,“嘭”地一声,只见姬瞿的护体冰罩彻底碎裂,碎片四散,有寒意侵体,我蓦地打了个冷哆嗦。
就在九头鸟的烈焰仿若飓风扑向姬瞿时,热浪灼灼的高空中忽现出一弯长阔的幽兰冰斩来,冰斩落地之声如珠玉碎裂,清冽之声响彻天地。冰斩中蕴强大灵力,威压之下,生生将那股灼人的火浪斩成两段,磅礴灵泽碾过,凌厉的冰寒之气铺天盖地袭来。
许是昭夜杀出得太突兀,姬瞿眼中现出些微的诧异,随即剑锋一斜,我以为她是要与昭夜共同战斗,不想下一刻,她已回剑入鞘,事不关己般轻飘飘落于远处。
方才还张牙舞爪、肆无忌惮的九头鸟也似感到了灼浪的消退,不得不后退避让。但见虚空之中冰屑纷飞,一片墨色衣角拂过,仿若寒鸦之羽飘落雪原。一尊正气浩然的神君手执寒剑缓缓走出,金丝缠绕的血玉护额,冰雕样容颜。许是周身灵力太过充沛,漫天冰屑都不敢再坠落,浮于半空,只有他的衣袖猎猎翻飞。
那九头鸟想是认得昭夜,见它他提剑慢慢走来,更加迅猛地扬起双翼,奔逃而去。
昭夜停住脚步,他身后的荒烟焦草被冷寒的灵力碾过,竟生出一股冬日雪岭的清寂之感。
我正要从云头落下,忽有女子清越的薄斥声传来,“师兄,你插手便罢,怎的还放它跑了?”
昭夜转过头,姬瞿从一派清明的天地间走来,端的眉目如画,只是红唇紧抿,似有不满。
“你一向爱个活物,我不放跑它,下一剑那只鸟兽便成灰了,你不生气?”昭夜眼角有笑意。
姬瞿撇撇嘴,指尖绕着一绺头发,“那只鸟狡猾得紧,又欺软怕硬,惯会偷偷摸摸坏我家私,今次我好不容易引得它来了这空旷之地,要把它捉住,这被你一吓,估计就缩头不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捉住呢。”
昭夜道:“你若当真想驯它,我近日刚好有空,再给你捉来就是了。”
“那倒不劳烦师兄了,今日我也算摸清了它的底细,日后慢慢找它算账便是。”见我轻轻走到昭夜身边,佯怒的表情立刻转为笑意盈盈,一身无忧无虑的光彩,然而这光彩却非源自未经世事,而是看尽沧桑后的明澈。
姬瞿上下打量我几眼,忽而笑道:“师兄,这便是你时常念叨的东海千岑公主么?”语气中倒有三分君子如水的赞赏,令人颇有好感。
我微笑点头,由衷地对她说了些实事求是的夸奖之语,姬瞿倒不谦让,笑着一概应了。而后又闲话几句,姬瞿便带我们来到她的仙府。
昭夜说得果然没错,北疆向来是恶泽之地,但在姬瞿多年的治理下,已俨然凡世绘画中想象的仙境。冰雪温泉交融,冷梅常年暂放,花开不断。再往前走,慢慢现出许多大小不一的院落建筑,还有一些临时搭建的茅草屋,起伏连绵,走得近了能听见兽吼和鸟鸣,一派祥和之景。只是当中有几处大火烧过的痕迹很是惹眼,应该就是那只九头鸟干的了。
姬瞿的住处不与鸟兽同列,因只有她一个居住,院落很小,但进院之后不闻喧闹,很是清净。
姬瞿燃起小火炉,昭夜煮了茶,我拿出蜜饯,三个絮絮拉了些家常。茶过三道,快没了味道,昭夜终于提及正题。
姬瞿轻轻吹着茶,好大一会儿,方满面笑容道:“你们要想借一头驯好的凶兽,这却好说,我多的是。只是这里每一头驯兽要么是我千辛万苦捉来花十二分心力教养的,要么是我从小带到大的,你们若要借去用,需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才是,也不枉我多年的含辛茹苦。”
昭夜轻轻放下茶盏,似有错愕,倾刻便转为微微不悦的了然。
姬瞿只是看着他,笑说:“带我去不周山,我要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