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月正中,我和二哥一起开了八道水路,之后再次去了小重天。彼时大哥牵着东宝已站了多时。
小重天比梵隐宫更加偏远,即便如此,立在此间仍能听到从四周八路的仙神菩萨互道日久不见的笑声。
转眼两个时辰过去,二哥早已等得不耐,自去一边寻了块石头坐下。
东宝也苦着小脸说腿酸,大哥遂将他抱起。东宝不安地扭了扭,似想要问些什么,但看我们三个脸色都不太好,终究只是低头玩起了他的手指。
二哥难得的严肃着脸,淡淡道:“三千年来未曾出过小重天一步,想来今天也不会出来了。”
东宝见二哥开了口,壮起胆色,也说道:“为何爷爷不出来?也不让我们进去,宝宝还未曾见过他呢。”
我说:“莫说你没见过,姑姑也不曾见过。”
东宝小脸皱巴巴成一团,似有万千疑问。
忽的传来雄浑绵长的钟声,将东宝憋气的尾音卷了一圈。
待钟声停歇,大哥静默片刻,终于道:“饮光尊者到了。”
我点点头,又笑着对东宝道:“该走了。下次咱们再一起来找爷爷,好不好?”
东宝点点头,终于捡了问题来问:“姑姑怎么也没见过爷爷呢?”
我沉吟说:“幼时大概是见过的,只是当时太小,早已不记得了。”
在简仙宫专门为饮光尊者讲经说法布置了道场,坐席早已落满,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小仙,甚或有心向佛的妖灵,因坐席不够,只得熙熙攘攘地候在角落。
道行低些的摩拳擦掌揣度着今次尊者又说何典,讲何无量妙门,自个好提升觉悟,来日早列仙佛之班。道行高些的则在议论今天不知哪位精研佛法的道友或菩萨会与尊者论上一论,他们也好一睹尊者辩经的风采,开开眼界。
我们也在一边等了片刻,顺便与相熟的道友道了近况。大嫂于佛事一途殊无兴致,留在水宫练习枪法。东宝自百年前凑过一次经讲的热闹后,闻经而后怕,闹着阿罗自去玩了。
很快钟声再次响起,梵音袅袅中现出佛光千道。饮光尊者未升莲台,一身雪白僧袍,自佛光中慢慢走来。
方才或拉家常或论佛道的声音瞬间都归于寂静,钟声回响,似穿透过去未来。
连篁行于饮光尊者的左后方,身上穿的是桑铃给他做的藕色长衫,薄纱罩于衫外,无悲无喜。连篁虽名为饮光之徒,却未入佛门,不着佛衣,不执念珠。
饮光尊者跏趺坐于高台,微微颔首唱一声梵音。连篁往我这边看了一眼,跽坐于角落的蒲团之上,敛眉垂目。有未束紧的一缕头发垂下,遮了一半眉眼。
我踮起脚又向饮光尊者的来处张望许久,未见母亲。
二哥晓得我心思,说道:“母亲自随尊者修行,其间只回来过一遭,还是为了度化食人妖兽,连水宫也未进,还是别盼了。”
我说:“我只是有些想念她。”话出口已满是怅惘。
佛语常言因果造化,道者常思无为清净,而我却不知前世何因,也不明无为何为,灵台写尽糊涂。
“我自失母以来,昼夜忆恋,无处可问……”
我心头苦笑,不想饮光尊者升九莲台,说的竟是地藏菩萨救母的旧事。
二哥悄悄于我道:“大和尚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亦小声问:“那二哥觉得哪壶是开的?”
二哥道:“比如小沙弥行乞误杀父、紧那罗度恶遭佛弃之类。”
大哥威严地扫了我们一眼,我和二哥对视噗嗤一笑,都不再说话。
只是如此一闹,我的惆怅委实淡了不少。
“地藏菩萨于娑婆世界阎浮提内生死道中,慈哀救拔度脱一切罪苦众生,复观未来无量劫中,因蔓不断,地藏菩萨百千方便而教化之……”
连篁的手里有这节经文的副本,我无事时翻过一遍。翻完对连篁感慨地藏菩萨“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大境界,说多少比丘、阿罗汉甚至是菩萨终日大愿不过为累积功德、早登无上之境,似地藏菩萨这般只为众生而发愿的觉悟,实为佛界典范,也当为我辈楷模。
记得当时连篁对我的话还不大赞同,说于苦海中度化众生和在极乐世界行慈悲道本无不同,地狱不空不成佛不过另一种执念罢了。
我说度恶化怨既与身在何处无关,那执着于有无誓愿又何尝不是着相?
佛道千途,无量劫法门,以此形彼形的万千诸相来论,其实扯不出头绪,不过看谁先将嘴皮子磨破缴械投降罢了。连篁一向不好争论,看我挑衅表情,摇头一笑,袖本诗文远远地躲开了。这是我认识的连篁。
然而今天却出了意外,我实在未想到,他竟会以昔日饮光尊者对他的警言发端,因着地藏菩萨昔日的大愿再次与饮光尊者辩论起来。
那是尊者升台两个时辰之后,为众解惑之时。
只见一向在道场默默不言的连篁忽的向饮光问道,“师父,弟子不明,您常对弟子言说‘无思无观,即离烦恼’,可您适才讲说地藏菩萨大愿,对其赞叹不已。地藏菩萨观阎浮提众生受苦受难,思为其解脱,可谓有观有思。您也曾言,无量劫来,功德圆满才智完备才得证佛果,而单独不思妄想却与证果无缘,您对此作何解?”
此话一出,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连篁身上,连篁此时正望着九莲台上的饮光,于是大家又都向饮光望去,看尊者做何妙答。
“世间本无魔王,魔王何来?众生不离三毒烦恼,不得祛除妄想,以致流浪生死不得解脱,更生恶识,渐化波旬。”饮光缓缓阐明,“一念心动,五荫俱生,己之烦恼尚不可解,何以度化众生?先断不善之念,则得成善念,渐思善果。当常思何所见,何所断,何所证,何所修,何所得,以离心想妄想,自成功德。譬如烈焰诓渴兽,无水而令其生水想,不若令其不思水亦不思无水,自生欢喜。”
连篁又问:“依师父之言,众生受制于三毒、妄想,当常思不念妄想,则可渐离烦恼,再成正果。然而常思不思,岂非亦是妄想?”
尊者回道:“常思不思,乃已知思之无明,譬如苦海攀岩,已离谷底。无观深谷恶识,至于见诸相、见非相、无明尽乃至无我、无意识、无妄想、无烦恼。常思不思渐至于不见我,度化众生渐至于不见众生相。譬如地藏菩萨之大愿,不思阎浮提前世诸恶,亦不见恶鬼诸怨、诸相,处极苦地狱亦同极乐梵境。”
连篁沉默片刻,眼中未见清明。恭敬起身,合十向饮光行佛礼,继而相问:“师父所言‘思’者,思为何?”
饮光道:“‘思’者,心念起动,声闻贪著寂灭乐,苦集灭道。诸法无自性,皆是妄想心见。”
连篁问:“‘思’有何过?”
饮光道:“‘思’过者,能障众生本来一切智及三恶道,久远轮回,故有此过。”
我愣愣地看着连篁与饮光尊者你来我往,心中滋味难辨。于佛法一途,我虽仅知皮毛,亦听得出今日连篁所谈与昔日论讲十分不同。连篁看似句句不离佛法,却句句不离七情。
二哥拿胳膊肘抵我,“小四今日有些不对头。”大哥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只听连篁又问:“何为‘众生’?”
饮光道:“众生者,具足妄想及五荫三毒。”
连篁:“如此,众生初学,又作何方便,除得思妄想?”
饮光:“众生本来有佛性,厌于轮回之苦,乐于片刻之欢。”
连篁:“众生本来有佛性者,何以得知本来有?”
饮光:“波旬不重生,阎浮提恶鬼得成佛,凡夫众生亦复如是。”
连篁:“如何分别此为众生之佛性,亦或诸佛度化之功?”
饮光:“众生无佛性,何以度化?”
连篁闭目,长长的呼气带着疲惫。
沉默良久,连篁终于不再发问,恭声道:“弟子愚钝。”
耳听四围交头接耳,传出“迦茶”“波旬”“封印”等诸般议论,我紧张地看了连篁一眼,他似充耳不闻似沉浸在饮光尊者的话语之中。
东岳的泰山府君起身向尊者请教超度恶鬼的妙门,道场渐渐恢复正常的秩序。能看见府君看向二哥的笑带着心照不宣。二哥小声道:“老邻居还算讲义气。”
东海作为东道主,二哥过来主要是为撑个场子,几个时辰下来,不见出大乱子,自觉完成任务,扯扯我的袖子算是招呼,悄悄地溜了。约莫又是去了清泠渊。
简仙宫道场的来者很少真正佛门中人,不若佛祖讲经时的庄严。论经途中阿罗带着浩浩荡荡的侍女上了几轮茶酒蔬果点心,以供消遣。有些地精妖兽之类的不大规矩,垃圾扔了满地。
我终究不放心连篁,踩着瓜子坚果的碎壳来到连篁身边,他于沉思之间浑然不觉,眉宇间透出的是迫不得已的低眉恭顺。
饮光尊者的目光不时落在连篁身上,带着慈悲,或者说悲悯。
我半蹲下,拍了连篁的肩膀,他方回过神。见是我,淡然一笑,“你今次倒留得晚。”
我说:“竟没想到你有如此辩才。”
连篁道:“执念难消罢了。”
“连篁,”我沉思了会儿,认真问他,“你是否一时一刻也不愿再待在水宫?”
连篁无奈一笑,“想有何用?”
我说:“我是说假如。假如离开水宫,你想去哪里?凡间?我知你一向热爱凡尘热闹。”
连篁道:“只是比此间好一些罢了。”
“若你当真离开,还会想着回来吗?”
连篁望着我,眼中有深深的执着,他说:“若得片刻欢,愿入轮回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