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要去看看二哥,大哥维持着他那副不苟言笑的老样子,没言语。是大嫂拉着我说:“君上他一直不痛快,你们一向感情好,多跟他说说话,他心里能好受些。”
我平静地望向连篁,他神色如常地说:“二哥见到我恐是更添忧愁。”
梵隐宫的道路被二哥折腾得十分繁复,我虽常来也大多直奔连篁的冠月园,其他地方实在没怎么走过。估摸着方才乐音的方位,小半个时辰后总算找到了沉鱼轩。原来是建在水旁的一座三层小楼,四面透风,轻纱飞扬。
“当——”
百无聊赖的一声。我往上望去,只能看到轻纱缭绕下一只小锤飞过玉磬,又响起“嗡——”的尾音。
小楼建筑所用的木材是从凡间买来的,东海的工匠于凡间建材不大精通,二哥为了在这里修小楼亭台,还一阵风卷了许多凡间的工匠过来,待完工后足给了那些凡人工匠十几辈子吃喝不愁的财宝,又一阵风给送了回去。
如今想来,也不过二十来年的光景,小楼已颇见斑驳。木梯有不易察觉的小裂痕,踏上去吱吱有声。到得楼上,早已将二哥惊醒。
他就坐在地上,倚着石架,身影萧索。我还未走近,便闻得满室酒香,是清泠渊的七日忘忧。
“就知道是你。”二哥头也不抬地道,声音闷闷的,带着无力的调侃。
我轻轻走到他旁边,居高临下的,半晌轻问道:“怎的回来了?”
二哥这才抬起头来,有几缕头发沾了酒,粘在脸上,“把晏唐放在虚云山了。”
虚云山,呵,大概是帮二哥守着泠音神女吧。“他最大的差事是保护你。”我说着也坐到他旁边,与他一样倚着石架。一声极轻微的叹息传至耳中,我转头望向二哥,只见他正鼓着腮帮子吹粘在嘴边的一缕头发,很卖力的样子。
“你当真喜欢那位冷冰冰的昭夜神上?”
我愣了一下,二哥补充道,“经过冠月木时听来的,你们说得正热闹。”
我不解,“来都来了,为何不与大家一起?”
二哥道:“我一个伤心人,不想扫你们的兴。”
我故作不闻,只试着去梳理他的逻辑,“所以你来这沉鱼轩把玉磬敲得偌大梵隐宫都听得见,是为了给我们助兴?”
“只是让你们知道我回来了。”说完似想到了什么,问我,“话题是不是岔开了?”
我装作不明白,“什么话题?”
二哥肯定地道:“方不是在说太正宫的昭夜?”语气带着醉酒之人特有的无赖。
我没有马上回答,拎起还没倒地的一小坛酒灌了几口,才慢声道:“是的,小妹当真喜欢他。虽说无你对泠音神女那般热烈,却实实在在一片真心。”
二哥准备喝酒的手顿在空中,良久才道:“那便好。”顿了顿,又道,“二哥羡慕你。”话罢也灌了几口。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望着。有海潮翻涌,带起的风将轻纱吹得飘摇凌乱。
“二哥,我在凡间行走的时候,听凡人有句话讲得很有道理,他们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我见惯凡人朝生暮死,但便是这瞬息之间的寿数,他们已然能将过往的心头伤痕治疗彻底。我们有如此长久的岁月,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不是放不下,是不想放下。正因岁月长久,若没有一丝执念,与阎浮提那些不得超生的亡魂有何区别?”
以往我冷眼看着二哥痴缠,虽说有劝慰之心,终究未曾出口,他那时一腔心意烈火一般,我心知说不动。今次观他寂然如斯,还道烈火终将化为灰烬,不想终究是多此一举。
沉思中又听二哥凄然怨念,“帝台应了与流光的婚事,你也是在场的,我以为她从此也该死心了,奈何在她心中,即便无帝台,也是容不得我。”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二哥似察觉到我的无措,竟忽的笑起来,“你怎么又转开话题了?”
我委屈道:“真的不是故意的。”
二哥一笑,漫不经心道:“初听闻你与昭夜,我还以为你存着其他的用心。”
我淡淡道:“好歹咱们也统领四海,又何须用真心去做谋算其他。”
二哥解释道:“你年纪虽小,却是我们兄弟姊妹中最不会感情用事的一个,况且你与他相识不过三百年,如此短的时间倒生出男女之情,我有些意外罢了。”
我笑道:“二哥,你别忘了,我还是个少女。”
二哥好笑的口吻带着歉意,“这些年看你打理政务越来越老练,我竟忘记你还是个小姑娘,好生惭愧。”说罢又要喝酒,我拉住他的手,将酒坛夺了过来,他也不挣扎,一笑放手。
我缓声道:“若非如此,我也不能与昭夜相识,也或许还长成个刁蛮性子,像流光帝姬那般,我可不喜欢。”
二哥道:“那流光当初无缘无故地伤你,我们都觉得她性子跋扈刁蛮,可二哥心头倒是更愿意你长成那样,有所依仗,肆无忌惮。”
我说:“我并不想长成她那样。”
二哥沉默了一会儿,忽认真道:“其实若非大哥担了那劳什子战神,龙君职位由他来当是最合适的。有一千多年了吧,你这厢帮我管四海,那厢还要帮大哥打仗,着实苦了你。你年纪最小,却处处做得比我强。甚至连篁他……这些年也多亏是你陪着,我没尽到当兄长的责任。你好好宽慰他,莫让他走了岔路。我们瞧着他一身云淡风轻的模样,十有**是装出来的,不让我们忧心罢了。千岑,你虽则生于治世,空有父兄,却未曾真正任性,到底是我误了你。”
二哥将我说得世间少有,我却有自知之明,“我不过狐假虎威威罢了。若非你提剑斩了禺??,驱逐了禺疆,收了弇兹,令四海臣服,若非有大哥的威名,我大概一步也走不下去。”
二哥却道:“你初初接手时或许如此,但通过近些年的作为,还有谁能真正小瞧了你?”
我缓缓道:“我们四个之中,大哥大出我们太多,盛名在外,身影也少见,连篁的心又是冷的,说来倒是我们两个相处时间最久,走得最近。亲兄妹,可千万别再与我提见外的话。”
二哥不大认同,“与我走得最近?我一向以为你与沉渊走得最近。说来你们还有段姻缘,看得出他现今仍旧未放下。我问你,他可知道你与昭夜的事?有什么态度?”
我点点头,“不过照旧。”
“当初沉渊来东海提亲,你也是应了的。我以为你心中有他。”
“那时不懂事。”
二哥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舒坦的姿势,“我也不懂你们,他当初提了亲又退亲,看你状态也是极伤心的。若我没记错,沉渊退亲那天你们在扶桑木枝头还谈了一宿,回来你便醉了好几天,从那以后再不提与沉渊的亲事。说来,你们那天到底说了什么?”
我漫不经心道:“不过说他姥姥不大认可这门亲事,他与他姥姥感情深厚,不愿让姥姥伤心诸如此类。我也十分不明白,我不过偷过她老人几个桃子, 也未深深得罪过她,便是那次偷桃,我还被罚了数月,不想她老人家竟还一直记挂着,简直太记仇了!”
二哥噗嗤一笑,酒未下肚,呛得连连咳嗽,“你……”
“我……我如何?”
二哥说:“你……很好。”
不知不觉半日过去,我与二哥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聊了许久。晃晃旁边的酒坛,竟是空了,带出几分醉意。
正朦胧间,忽听咣啷一声,紧接着便是二哥的声音,“小妹,龙君令我早已与你,这把剑是父亲传与我的,我现在给你,你便名正言顺接了龙君之位吧。”
我扭头望去,三星连珠的剑鞘将剑身护得严实,不得见其中锋芒。然而我也不想见。只把剑捡起放到二哥手边,道:“此生我只认二哥为龙君,其他都不认,包括我自己。”
二哥对我的回答并不意外,“不接也罢,反正现在都是你管,也不用太在意形式。”
我一腔话被噎住,“二哥,你这,有些无赖你可知道?”
二哥说:“知道。”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