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叔,你看这个夫子是不是与你一模一样?”远远听见东宝卖乖的声音。
“与我一样?在你眼里我原来这样丑么?”是连篁逗东宝的声音。
隔着月亮门并几株菩提木,看不到另一头的情形。但是即便看不见也能想象,此刻东宝必定是浓眉高高地蹙着,饱满粉嫩的小嘴撅着,小拳头抵着下巴,黑亮的双眼在连篁与“夫子”之间不断流连……
“娘亲娘亲,你说这夫子浇花的时候还握本书,像极了小叔叔,宝宝才买来给小叔叔看的。”听口气,这小家伙倒是要把锅推给他娘亲。
“娘亲只是说你小叔叔也是这般手不释卷,可并未说这夫子长得像你小叔叔,莫错会了娘亲的意思。”
其乐融融的环境太容易沉迷其中,几乎让我忘记了东海之外的凶险。
大哥也立在原处,微微笑着望向声音来处。良久,我才唤了他一声,“大哥。”他回过神,我才道:“如若当真开战,大嫂仍旧是与你一起吧。”
“朱儿她……”大哥没有再说下去。
“东宝这些年格外懂事,你们去战场,他不哭也不闹,玩闹时仍旧是活泼的性子,只是毕竟是小孩子,掩饰得实在不够好。”
大哥只是无悲无喜地叹了口气,“生在了我们家,注定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必须长大。”
“父君,姑姑,你们怎么还不过来?”东宝跑来拉我们,也让我们过去看他们刚才讨论的像连篁的夫子。
石桌之上的是个人间学堂的微缩木雕。几瓣冠月花落在上面,我拂袖轻轻扫了,就仔细去瞧。
木雕不算大,却也占了半桌。前院□□,假山石水,房屋亭榭都栩栩如生,尤其是书堂前两个顶着向日葵嬉闹的小儿,憨态可掬,惟妙惟肖。透过书堂的窗户,还能看到里面坐着几个学生,有的腰背挺直认真翻书,有的托腮无精打采,个个形象生动。书堂后面有几片花圃,还有个小荷池,荷池旁立着个年轻夫子,大概就是他们争论的焦点了。夫子瘦瘦的,微弯着腰,右手正给几盆六月雪浇水,而左手卷着竹简,有几行字漏在外面,能辨认个大概:“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
我见连篁也正盯着这两行字在看,便笑道:“你往常可不就是这个模样么?整日提本书,有时还念念有词,叫你也不应。”
连篁现出不解的表情,“我看起来是这般迂腐么?”
其他人默默交流了眼神,都不再说话。大嫂悄悄拉了大哥的手,脸埋在他后背中。
东宝不明所以,问连篁,“小叔叔,他们怎么了?”
连篁道:“他们做了坏事,你不要学。”说着将东宝抱到自己腿上喂他果子吃。
彼时桑铃正默默地逗白相公玩耍,我过去蹲在她旁边,拉长了声音向连篁道:“对于凡世迂腐书生的形象,我们其实多为想象,你不若也问问桑铃,看她怎么说。”
桑铃这才微红着脸抬起头,递给连篁一个同情的眼神。却不想本来略局促的连篁竟然笑了,看我的眼神有些不怀好意。我暗道不好,果然就听连篁道:“你们何必围着我谈论这些乏味的细碎,怎不去问问千岑,她自小不离身的那串龙晶石手串哪去了?这才是真的大事。”
大嫂听闻,跑过来抓起我胳膊便撸袖子,见我左手腕的配饰换了一串明珠,开始八卦,“你从小戴的,绝不是丢了。也不是被谁夺了,从你手中夺东西得掂量掂量胆子。看这情形,八成是送了人。告诉嫂子,你送给谁了?”我但笑不语,大嫂见从我口中套不出话,又逮着连篁问:“三弟,这事可是你挑的头,你与嫂子说清楚了。”
连篁被我瞪了一眼,含了块点心堵住嘴,只是笑。
大嫂无奈,开始自个琢磨,“应该不是三天上府那位,若要送早便送了。千千这些年一直忙于政务,常日所见不过那几个,从未见入了她的眼,也是可以排除的。”大嫂兀自又琢磨了半晌,还是无所得。
我与连篁埋头吃点心,大哥从连篁腿上接了东宝理包裹……大嫂无人可问,忽的灵光一闪竟挪到桑铃身边,悄悄道:“小姑娘,听闻你日日与我三弟待在一起,他知道的你应该也是知道的。你告诉我,千千手上的龙晶石到底是送予谁了?”
桑铃就看连篁,十分为难的样子。
大嫂也不再追问,见白相公伏在桑铃脚边睡觉,只摸了它的头循循善诱,“小家伙,你若帮我劝劝你家主人,让她实话与我说了,我便传你一种尽快修炼成龙的方法。”
一直处于无聊之中的白相公瞬间兴奋起来,在桑铃手腕上绕着圈撒娇。桑铃无奈,终于隐晦地道:“女君只往天上看就是了。”
“天上?”大嫂两道秀眉蹙到一起,“我家千千一向对天上没好感,去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说着一拍脑袋,如凡人三花聚顶似的飘起来,“我如何竟没想到呢?!近三百年千千都与太正宫携手治理凡世,太正宫里配得上千千的,怕也就只有宫中的正主了!”
听大嫂提及太正宫,大哥难得惊奇地看着我,“昭夜?”
大嫂也坐到我身边,杏眼睁得老大,“真的是太正宫的昭夜神上?”
我原不是扭捏之人,此刻也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如何开口。
却听大哥认真道:“太正宫中厉害的神官很多,未见得便是昭夜。况且听闻他自接手太正宫以来,法外不容情,是位极冷酷的尊神,应不易动情。”
“你不懂。越是外表看起来冰冷,越是情重。情之一字,最是不好说。”大嫂坚信自己的判断,只是眼巴巴地等我为她证实。
大哥于昆仑司战,大嫂原为赤水族战将,自嫁给大哥,便与他并肩作战。情爱与战争相比,实在是微末之事,不值一提。但今日家人难得聚在一起,这些微末事,竟也成为大事,带来最原始的俗世体验,和快乐。这大概就是凡人常说的天伦之乐吧。然而俗世之乐之所以俗世,大概正是因其能带给大家共通的愉悦吧。
我索性也不再隐瞒,大方地说了出来。
大嫂握住我的手笑道:“千千一向出人意表,于婚嫁这事也出人意表。”
大哥亦道:“昭夜所掌太正宫司礼掌律,威严庄重,其性子在我看来刻板了些,好在行事磊落光明,你与他倒算是一段好姻缘。”
东宝刚开始迷迷糊糊,待听明白大家再说什么,小脸红红地鼓起来,“是说姑姑要嫁人了么?”说完愣了一会儿,又有些失落,“那以后姑姑便不能跟宝宝一块玩耍了。”
我刮了他的鼻尖安慰道,“姑姑嫁人还早呢,莫要听风就是雨。况且,姑姑就算嫁人,要一起玩耍不也是挥挥手驾朵云的功夫么?”
东宝扭着身子红了脸,两根食指不断撞着,声音极小,“不是说嫁人就要生小宝宝么?娘亲说怀宝宝的时候不能玩的。”
大嫂赶忙扭头捂住脸。
这边厢正热闹,梵隐宫顶忽的响起悠远苍凉的玉磬之声。清脆激越,庄重宏大,此番回响荡漾,如水氤氲开来,渺远的,闻之心伤。
磬乐飘荡,撞入大家耳中,世界忽而就静了,只余叮叮咚咚的如空谷落雪一般的乐音和冠月花飘落屋檐的细碎。
很久很久,一声清脆的“叮”之后,尾音颤悠悠着归于沉寂。
又过许久,大家回过神来。
连篁道:“是二哥。”
桑铃道:“在沉鱼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