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茗殿下,在下有礼了。”
军医微微鞠躬,目光恭敬,声音沙哑无力,如同老树的年轮带着岁月的沉淀。难道,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苑茗不信。
她面上并无异样,而是将目光投向钟应祁:“钟将军,这药莫非就是这位大夫研制出来的?”
钟应祁娓娓解释道:“是的,容我介绍一下,这位大夫姓姜,姜楷,姜大夫,比较了解边外蛮族的医术,于是一年前我便聘请姜大夫来军营当军医。要知道,蛮族与我祈国生活环境不同,蛮族的许多疑难杂症在祈国不常有,祈国本土医师处理起来十分棘手,所以面对蛮族传来的病症还得劳烦姜大夫。至于殿下的身份,姜大夫已经猜到,我就不再多嘴了。”
苑茗打量着姜楷,右手扶住下巴道:“姜大夫对蛮族医术了解颇深,想必经常去往边外,路途艰辛,辛苦姜大夫了。我之前都未曾注意到姜大夫在场,姜大夫身手不错啊。”
“殿下谬赞,在下虽只是一介医师,但要想活着从蛮族那边走出来,没点本事可不行。刚刚见殿下与钟将军交谈,在下不敢打扰,故而没及时拜见殿下,还请殿下恕罪。”姜楷神态高傲,说话不急不缓,既回答了苑茗的疑惑,又反将苑茗一军,暗指苑茗小肚鸡肠,因他没及时拜见而气恼。
苑茗听着很不爽,刚要发作,钟应祁就出来打圆场,苑茗只好压下火气,面色不善地立在一旁,眼神像是要剜人刀子。
钟应祁直到现在也不知该如何与这样的苑茗相处,只好转移话题道:“二位不要在意那些细枝末节的事,聊一聊现在军营出的状况。依姜大夫来看,这些发病的士兵可会有生命危险?”
姜楷不卑不亢道:“喝了药汤后暂无大碍,只是病人最近几日会全身无力,面色发白,肝脏会传来阵痛,熬过去就好了,熬不过去只能等阎王爷来取命。并且要告知健康士兵,一定不要与病人待在不通风的房间里太久,否则就算是吃了药丸,在下也不敢保证一定不会被感染。”
钟应祁点点头:“我会吩咐下去,让他们多加注意。接下来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病源在哪里。”
姜楷:“病从口入,水源、食物,无外乎就这两种途径。”
“食物没有问题,至于水源……军营旁的溪流自山而下,流经之地有众多支流,确实难以排查。不知苑茗殿下有什么好办法?”
钟应祁话锋一转,将问题抛给苑茗。
苑茗半开玩笑道:“问我作甚,难不成指望我去帮你做苦力?”
钟应祁还未开口,姜楷倒先开口反驳:“钟将军好心收留殿下,殿下何故这般咄咄逼人?况且只是询问意见,殿下却像是挫了威风的狮子,龇牙咧嘴,有辱天家风范。”
“你当你是谁呢?”苑茗冷笑一声,“是钟应祁自己答应收留我,关你什么事,要你在这置喙?还一口一个殿下,拿天家风范压我,真当我在乎这个破虚名?”
姜楷拳头握紧,苍老的枯手青筋暴起,在苑茗挑衅的眼神中,几根银针从他袖中滑出。姜楷手指巧妙发力,银针霎时飞向苑茗。
见状,苑茗嘴角挂着不易察觉的笑意,反手挥出佩刀,坚硬的刀身撞开银针,直直砍向姜楷的头颅。一直在旁凝神观望的钟应祁,见苑茗挥出有力的一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想要出手阻止,但已来不及。
只是预料中的血肉横飞没有出现,刀刃停在姜楷耳垂下方,紧挨皮肤,不见血光。
苑茗笑得灿烂,嘴里的话却十分刺耳:“收起你那见不得人的心思,少在我面前卖弄。不然,我要你小命。”
最后一句话,语气很轻,却蕴含杀气。
姜楷嘴唇发白,想说又说不出话来,憋了很久,他才似乎找回自己张嘴的能力,说了一句:“疯子。”
苑茗不以为然道:“我本来就有疯病呀,姜大夫又不是没给我看过病。所以啊,以后对我说话,还是过一遍脑子为好,否则我发起疯病来,姜大夫上哪说理去。”
“你……”姜楷气得牙痒痒,却对苑茗丝毫没有办法。
“够了。”
钟应祁轻声打断两人争执,姜楷立马看向钟应祁,眼神似有不甘,但还是恭敬道:“将军,在下想去看看将士们的病情,先行告退。”
说完,姜楷头也不回地离开,苑茗却突然叫住他:“姜大夫且慢。”
姜楷愤愤地看向苑茗:“你还有何事?”
苑茗摆出一副十分欠打的模样,指了指自己的耳垂下方:“小女子下手不知轻重,姜大夫回去后,这里还是好好包扎,人虽老了,但破了相心里总归会不舒坦,别疏忽大意了。还有哦,老年人走路慢点,小心骨头散架。现在,你可以走了,别在我面前碍眼。”
“有病。”姜楷骂骂咧咧走了。
“这姜大夫是哪家小公子,这般沉不住气?”苑茗戏谑地看向钟应祁,脸上是得逞的笑容。
苑茗继续道:“别告诉我,将军不知道姜大夫有扮老的癖好?”
钟应祁静静地看着苑茗,脑中思索一圈,想明白了苑茗的用意。苑茗对力量把控精准,堪堪划破姜楷真皮上的假皮肤,不见血光反而坐实了她的猜测。
不,不是猜测,是肯定,钟应祁内心反驳道:她不是试探而是揭露。无论她对自己的刀法多么自信,用那样的力度挥下,绝对会让姜楷脸上有个刀口子。倘若判断失误,她该如何收场?
现在的苑茗与他记忆中的苑茗差别很大,可钟应祁觉得那个在裕城与民同甘共苦的灵魂依旧住在苑茗的身体中。她不会任由火气发泄,对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行鲁莽之举,否则就是对站在裕城城门上的皇女殿下的亵渎。
在钟应祁心中一直有这样一条准则:违背最初的自己是对过去的杀戮,其内心会承受痛苦的自我剜心。所以他愿意相信苑茗是对自身判断的极度自信,结果也确实如此。于是他赞赏道:“殿下眼神锐利,一眼就识破了姜家传承百年的易容术,遥想他进军营以来,我有时都会下意识将他视为耄耋老者。”
“将军不如与我讲一讲这位姜大夫,他为你出头训斥我,又作为你请来的大夫,率先向我动手,于情于理,对于姜大夫的鲁莽举动,你不能说八竿子打不着你。虽说将军愿为我提供庇护,但一码归一码,这件事我得向你讨个说法。”
钟应祁没有气愤之情,而是笑道:“殿下是想让我把姜大夫的身世抖漏出来?”
苑茗爽快道:“没错。回这个赔礼,合情合理。”
天色渐暗,钟应祁点燃帐中烛火,苑茗则坐在钟应祁面前,翘着二郎腿,脚尖轻轻敲击着空气,透露出一股漫不经心的自信。她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钟应祁,烛光摇曳,细碎的光影在她的眼眸里跳动,与四周静默的事物形成鲜明对比。
相同的烛光,一边映照着苑茗的面庞,如诗如画,一边柔化了钟应祁惊羡的目光,似月色轻抚湖面。
很美的图景,只是苑茗突然间捂住心口,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刺中,剧痛如潮水涌来。
“殿下,你怎么了?”
苑茗伸手挡在钟应祁面前,安抚道:“无事,只疼了一瞬,将军还是来讲一讲姜楷吧。”
钟应祁担忧地看了一眼苑茗,便收起眼眸坐下,随后眼睛看向桌上的烛台,说起了姜楷的身世。
时间长河中,总会有几个家族璀璨一时,而后没落。姜楷所在的姜家,是前朝有名的行医世家,整个太医院几乎是姜家的象征,天子的医师,何其风光。不过前朝发生一起后宫妃子毒杀子嗣一案,姜家陷入其中,许是姜家把持太医院太久,树大招风挡了其他官员的路,又或许是前朝帝王忌惮姜家,总之,姜家在此案中被连根拔起,荣光不在。
姜家人死的死、伤的伤,不过大家族嘛,总能留下几个活口,姜楷这一支就留了下来,但活得也十分落魄,毕竟那些年群雄逐鹿,战火纷飞,残存的姜家人为躲避战乱隐居山林,过着粗茶布衣生活。
钟应祁也是通过少时裕城之行才偶然结识姜楷,那时的姜楷已随长辈拾起姜家医术,决心带领姜家重出江湖。钟应祁来到北疆后,就与姜楷联系,故而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苑茗默默听完,问道:“将军知晓姜楷为何对我意见如此之大吗?”
姜楷见她说的第一句话,态度就不对劲,苑茗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惹到他了,莫非与姜楷之间也有一段遗忘的往事?
钟应祁摇摇头,两手一摊,满脸写着:“我不知道。”神情中还带有一点点无奈与哀怨。
话说回来,钟应祁也问过几次苑茗类似的问题,她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苑茗没想起来,于是现在看着钟应祁倒有点不好意思。
苑茗装作很忙的样子,拍了拍身上的血渍,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指甲,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什么,对钟应祁面不改色道:“对了,我带回了两个人,或许能够帮到你。”
苑茗指尖轻拂过桌面,烛台便稳稳落入掌心。她转身前,又瞟了一眼桌上装有药丸的方盒子,用盛满烛光的眼睛示意钟应祁拿上方盒子。
钟应祁鬼使神差地拿上方盒子,慢悠悠地跟在苑茗身后。走出军营的路上,钟应祁一直注视着苑茗的背影,微弱的烛光只够照亮两人,四周的漆黑让钟应祁的思绪飞回到三年前裕城的夜晚。
他当时也是这般跟在皇女殿下身后,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九死一生从蛮族人手中逃脱,十分狼狈地被皇女殿下捡回城中。离开裕城找蛮族时是多么心高气傲,灰头土脸地逃出来时就有多么丢脸,那段模糊的夜路,让少年的心事滋长,久久印在钟应祁心中,连同那一抹倩影,无法忘怀。
“到了。”
“嗯!”
当钟应祁回过神来,已经撞到了苑茗。苑茗紧忙稳住烛火,叹气道:“将军这是报复我吗?”
钟应祁揉揉鼻子,语气中罕见的少了一丝平稳:“殿下对着我的鼻子,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