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俏,一身孝
此话不假
裴子行悄悄抬起头,从人群中找到那位嫂嫂,她跪在哥哥的灵位前,虽衣着单薄,但背挺得很直,脸上毫无悲凄之色,耳边带着一朵白花,更衬得容貌艳丽,在一众痛哭流涕的裴氏族人中,格外显眼。
“丈夫死了竟然不哭,世上怎会有如此铁石心肠的女人?”
姑父转头瞪了姑母一眼,裴子行知道,嫂嫂是当今圣上的长姊,所以姑父不敢得罪她。
姑母小声的埋怨很快就被哭声淹没,
父亲年事已高,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卧病在床,合府上下,只剩嫂嫂能操持哥哥的后事。
她不哭,裴子行觉得也情有可原。
来吊唁的人形形色色,有许多人摸着他的头叹气,“裴将军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真是可惜阿”
“若是听老夫劝告,拒了和长公主的婚事,也不至于如此”
“她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接连克死了两任丈夫,裴将军果然也没逃过”
裴子行揉了揉发酸的膝盖,抬起头望天,远处一大团黑云正缓慢飘动,狂风便迫不及待地吹起高僧做法事的帷帐。
起先众人都沉浸在悲伤中,并没注意从天上滴落的雨点,直到铜盆内的火被扑灭,下人这才急忙拉出油纸布盖在裴寂的衣冠上。
裴寂失踪半年,只找到他的护臂,勉强能做个衣冠冢。
裴子行正欲跟着管家去廊下躲雨,却被姑父一把按住,听宫里的大太监魏公公捏着尖细的嗓音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驸马裴氏战死沙场,朕深感痛心,念其战功赫赫,追封裴氏为镇远侯,长公主与驸马无子,由其幼弟成年后继承爵位,特许长公主与驸马裴氏和离,钦此”
“臣,接旨”
长公主低垂着眉眼,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圣旨。
裴老夫人拄着拐杖匆匆赶来,“才过了头七就急不可耐地回宫,好歹寂儿也与你做了一年的夫妻,便一点也不遮掩么?”
龙头拐重重砸在地上,裴老夫人挡住魏公公去路,斥道“我孙尸骨未寒,孙媳便记着和离,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
眼看裴老夫人要发难,魏公公软下脸面和声道,“裴老夫人,长公主与驸马并无一子半女,如今驸马遭遇不幸,公主自是要回宫里去的”。
裴老夫人一把推开魏公公,托着龙头拐走到李娑罗面前道:“当初你要嫁进裴家,我本就不同意,如今未见寂儿尸骨,还不知他是死是活,你便要和离,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我告诉你,没有这样的道理,你生是我裴家媳,死是我裴家人”,说罢将龙头拐往地上一掷,带起一股风。
雨骤风急,不时有白光在黑云间闪烁,做法事用的灯全部被吹灭,裴子行被姑父拉到廊下紧紧护着,狂风吹得他睁不开眼,只看见两只影子在雨中。
魏公公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裴老夫人,圣上已许长公主与驸马和离,您不能抗旨阿"
“滚开!”魏公公被推到一边,带翻了烧纸用的铜盆。
“老身已古稀之年,不在乎生死,抗旨又如何,只要你李娑罗想从大门出去,就先踏过老身的尸体”
李娑罗借着婢女手臂的力站起来,淡然道:“圣上已许本宫和离,您今日就是横尸在此,也与李娑罗无关!”
说罢她便脱下孝服,扔在脚下。
雨下得更大了,在两人脚边溅起水花,李娑罗始终抬着头与裴老夫人对视。
裴老夫人被李娑罗此举气得险些站不稳,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你...,你可知当初寂儿为你,在我面前跪了三天三夜,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当真如此铁石心肠,与寂儿一点感情也没有么?”
李娑罗微微抬头,迎上裴老夫人质问的目光,“昨日种种,已成过往”。
“好一个过往”裴老夫人丢开龙头拐,跌坐在雨中,痛捶心口,“寂儿啊,你看错了人,她不值得你为她跪祖祠,领三军伐蛮夷,换得圣上赐婚,还未寻到你的尸骨,她便要与你和离,寂儿啊,她不值得”。
最后一声寂儿吹落在风中,裴老夫人晕了过去。
李娑罗迎着风雨一步一步走向大门,魏公公跟在身后,伸手揽起马车帐子。
“回公主府”
魏公公弓身站在马车边,脖颈比车辕还低,“可是殿下,圣上要您回宫去”。
不等他开口,马车便扬长而去。
“哎哟,祖宗哎”任魏九玄追在马车后大喊,车夫轻轻一扬鞭,马车便消失在街角。
“干爹,下这么大雨,我们怎么回宫啊?”小德子缩在魏九玄身后细声细气地问。
“还不快去叫辆马车来,蠢货!”魏九玄怒火中烧,“一个个的都不把咱家当人看,要不是咱家心善,你们姐弟两还不知道在哪块地下躺着那”
殿外风雨不绝,殿内烛台火光飘摇。
裴子行随姑父跪在圣上脚下,等待圣旨宣读。
圣旨的内容未改,“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驸马裴氏战死沙场,朕深感痛心,念其战功赫赫,追封裴氏为镇远侯,长公主与驸马无子,由其幼弟成年后继承爵位,特许长公主与驸马裴氏和离,钦此”
“臣领旨谢恩”
谢恩之后,裴子行看见圣上身边坐着李娑罗,脱口而出“嫂嫂!”被姑父厉声打断,“她不是你嫂嫂,你要称作长公主殿下!”
姑父拽着裴子行叩首,“幼子无知,请圣上,长公主殿下宽恕”。
半晌,头顶才传来声音,“无妨,平身罢”。
“朕还要宣布一件事,长公主重新掌管三司,食邑再增两千户,共一万户”。
话音未落中书令执笏板上前,“臣有异议!长公主嫁与人妇,岂可领管朝中事宜?”
“臣也有异议!”
一人出头,万声附和,很快朝臣中便有一半人站在中书令一边弹劾李娑罗。
李娑罗开口道,“本宫与裴氏和离半月有余,已非人妇,有何不可领管朝中?”
“恕臣冒犯,民间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殿下已下嫁裴家为媳....”
只听得殿中哼笑一声打断了中书令,一时之间众人都楞了神。
李娑罗勾起嘴角,环视一周,这些人衣冠楚楚,口中是礼义廉耻,却高喊着她已为人妇,不允许她插手朝堂。
“本宫是卖给裴家了么?嗯?中书令?”
中书令显然没想到她会反问,张了张口不知要说什么,只得缓缓摇头。
见中书令被问住,太史令接着上前一步道:“殿下并无军功,却食邑万户,实在有违祖制,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大殿中百官齐声道“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度咳得眼眶泛红,颤抖着手“你们....,你们要反吗?”
太史令铿锵有力道“臣不敢!臣只想请陛下收回成命!”
百官跟着叩首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娑罗早就预料到,重新执掌三司没那么容易,以中书令为首的老臣一定会阻挠她,当初李度登基,她接下三司的烂摊子,做到国各州无盐铁走私之事,国库充盈后,这帮人便过河拆桥,夺了她的权。
司空赵义甫一直覆手而立,勾着嘴角看闹剧。
李度气道“贬,都给朕贬!把太史令贬到漳州去!”
“纵使陛下要贬,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再贬!”太史令梗着脖子不肯让步。
“传朕旨意,太史令流放漳州!其余人等官降一级!”
太史令跪行向前,“臣领旨谢恩,但,还请陛下收回长公主执掌三司的成命!”
僵持不下之时,一道声音响起“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姐!咳咳咳”李度大口喘着气,太医及时上前扎针放血。
“臣担不起掌管三司的重任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李娑罗叩首道:“诚如太史令所述,臣并无军功,何以食邑万户,臣自请降封千户,食实封百户”。
“皇姐,朕登基之时,是你接手三司,才使百废欲兴,这三司本该由你接管”。
“三司本该由能臣接管,非臣所属,请陛下收回成命,莫降罪于太史令”。
急流勇退,事况不好便自请收回成命,李娑罗会等到合适时机,必将重新夺回三司掌权、
“咳咳咳,皇姐发话,朕不得不从,太史令平身罢,朕不会贬你去漳州”
“臣还有一请”。
李度呼吸渐渐畅快,道“皇姐但说无妨”。
“臣请封太史令为正四品左谏议大夫,今日弹劾臣者皆升两级”。
“什么?”太史令惊讶出声,他今日上朝弹劾长公主之前,早已在家中备好棺材,不曾想长公主竟为他请官。
连李度也不知这位胞姐在想什么,“太史令这般弹劾皇姐,与皇姐势不两立,皇姐何必为他请官”
李娑罗轻笑一声,“太史令弹劾臣也是为社稷着想,此等股肱之臣,合该受嘉奖”。
“哈哈哈,皇姐说的是!”李度大笑道“太史令,还不谢过皇姐?”
“臣谢过陛下,谢过长公主殿下”。
“好了,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李度又开始咳,魏九玄放下珠帘,让太医继续为李度放血。
殿外风雨未停,赵义甫走在李娑罗前面撑开伞,“长公主真是善于玩弄人心”。
李娑罗道“司空过誉了,司空才是本宫见过最聪明的人”
赵义甫撑起伞走进雨中,似是自言自语道:“雨骤风急,莫要跌倒失了前路”。
夜里,雨声更响,拍打着窗柩。
李娑罗翻了个身,唤道“柳儿,关窗罢,吵得头疼”
廊下灯受不住风,跌落在地上水滩,紧接着马蹄踏过又溅起水花,男人拉紧缰绳,按住蓑帽问道:“还有几日能到京城?”
“太傅,最多三日”
男人收回目光,自听闻她丧夫,他便日夜兼程回京,至多三日,就能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