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很短暂,从青丝到白首不过几十个春秋,但是当脚步驻足在生命中的某一个夏天的时候,你又会发现时光在这里仿佛又很漫长。那被太阳晒得烫脚的土地,那永不肯停止起舞的树叶和永不肯停止歌唱的鸣蝉总是让人有昏昏沉沉的睡意。
阮籍侧身躺在长椅上,用手托着脑袋睡眼惺忪地看着正在忙碌的酒馆老板娘:“老板娘,你怎么越发好看了。”
老板娘笑道:“你都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了,不去当值,倒有空在我这里饶舌。”
阮籍说道:“不过挂个虚名而已,领点俸禄好付你的酒钱。”
老板娘笑着摇了摇头。
正在这个时候,一段铿锵的唢呐声突兀地响彻在街市的上空,紧接着各种乐器齐鸣奏出令人心惊的哀乐。
阮籍叹道:“哀乐,这是又有人离开了。”
老板娘停下手中的活计说道:“是南街上一个兵家的女儿,听闻那女孩子才貌双全、知书达礼,只可惜被一场怪病要了小命,可怜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呢。”
阮籍听了老板娘的这番话只觉痛心不已,一个年轻而美好的生命如同星辰坠落般永远地消失在了无际的洪荒之中,再无形迹可循,这难道不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吗?
阮籍愣了半晌,然后失魂落魄地站起来游魂般地向前走去。
老板娘察觉到他的异样问道:“你去哪?”
阮籍没有回头他答道:“我去吊唁。”
老板娘喊道:“非亲非故的,你如何去吊唁?”
阮籍没有回应,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走,如鲠在喉。
阮籍循着那哀乐声找到了正在办丧事的人家,那白色的灯笼白色的账幔在亲人一声声悲泣的哭声中显得愈加惨淡。
阮籍刚踏进门槛便放声大哭,他的哭声悲切令闻者伤心。
主人家的掌事忙上前迎接,看来人甚是眼生不敢贸然称呼,只得先将他引到灵堂之上。
阮籍看到那黑色的棺木更是泣不成声,他跪倒在地上旁若无人地痛哭起来,那哭声比女孩的亲友还要悲痛。
这面掌事的和主人家核实阮籍的身份,令人惊讶的是竟然无一人认识这个看起来悲痛欲绝的男人。
女孩的父亲上前问道:“先生节哀,此前从未见过先生,敢问先生是?”
阮籍站起身来用袖子擦干眼泪道:“我与尊家非亲非故,只是听闻令嫒在豆蔻年华突然殒身遂悲从中来难以释怀。在下吊唁过了,就此告辞。”
阮籍说完后转身离去,满座宾朋目送着他的背影皆错愕不已。
钟会一直是司马氏的心腹,他像一条八爪鱼一样触手伸得极长,洛阳城处处都有他的身影,而他一旦打探到有价值的情报,便会快马加鞭地跑到大将军府邀功。洛阳的名士大多瞧不上他,而他也对他们心怀记恨。
这日司马师在书房内接见钟会,钟会来不及喝茶便焦急地说道:“大将军,近日李丰与陛下来往甚密,有内侍官看到李丰从陛下的寝宫出来时经常眼睛通红仿佛有哭过的痕迹。更可疑的是他频繁地同夏侯玄还有皇后的父亲张缉在一起密谈,这几个人凑在一起,微臣总觉得有不妥之处。”
司马师瞪大眼睛道:“难道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钟会说道:“不可不防啊。”
司马师站起来来回踱步道:“你去把李丰给我叫过来。记得好言相请。”
钟会会意道:“微臣明白。”
少间,李丰已被召至大将军府内。
司马师盯着李丰的目光锋利如刀:“中书令大人,你近日来常常与陛下密谈,不知都在谈论些什么,可否说与本将军一听啊?”
李丰察觉到司马师眼神中的杀气,他小心答道:“回大将军,陛下近日来勤于功课,不过是同微臣讨论‘六经‘而已。”
司马师大怒道:“你把本将军当成三岁小儿不成,讨论‘六经‘还需要关起门来抱头痛哭吗?”
李丰知有小人陷害此时已是百口莫辩,他正色说道:“我和陛下谈论什么话题还需要句句向大将军禀报吗?大将军僭越了吧。”
司马师怒不可遏道:“李丰,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你胆敢背叛我。”
李丰怒目说道:“你司马氏心怀狡诈企图倾覆社稷,只怪我无能,不能亲手将你们擒杀。”
司马师双眼通红,他夺过身边卫兵的刀砍向李丰,可怜李丰当场毙命。
钟会从帐幔后走出来对司马师说道:“大将军,一个李丰死不足惜,可是他的同党还可以在洛阳城兴风作浪啊!”
司马师拿出丝绢擦掉手上的血迹,他恶狠狠地说道:“李丰、夏侯玄、张缉等人,密谋杀害朝廷重臣,欲拥立夏侯玄为大将军张缉为骠骑将军。命廷尉府按李丰的口供抓人。”
钟会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是,微臣这就去办。”
廷尉府的监牢阴冷潮湿,霉味儿混合着血腥味儿令人作呕。
夏侯玄在牢狱之中还是那副傲然不群的样子,事实上他一直在等这一天的到来,现在他终于坦然了。
廷尉钟毓是钟会的哥哥,但他和钟会稍有不同,他还保留了一点儿做为人的良知。他明知夏侯玄是冤枉的,可如若拿不到夏侯玄的口供他的性命也将不保,司马师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违逆他的人的。
钟毓每日令人送上洁净的饮食,命狱卒不得打扰夏侯玄,他能做的只有尽力保全一个名士最后的尊严。但结案的期限就要到了,钟毓不得不亲自来见夏侯玄。
钟毓令狱卒打开牢门,他缓缓地走进去,对着夏侯玄恭恭敬敬地施礼:“大鸿胪。”
夏侯玄自然知道他的用意冷笑道:“廷尉不必对我这个阶下囚如此客气,你们廷尉府要什么口供要不到呢?”
钟毓回道:“微臣素来敬仰您的为人,虽是形势所逼但微臣并不敢造次。”
夏侯玄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自己难逃一死。要什么样的口供廷尉代笔即可。”
钟毓心里五味杂陈,他令人拿过丝绢和笔墨含泪写下了那一份莫须有的罪状。
钟毓颤抖着将那口供递给夏侯玄,夏侯玄看后只有微微点头而已。面对别人给自己写的供词,他只有无言以对的苍凉。
司马昭得知夏侯玄即将被处死的消息心有不忍,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鼓起勇气敲开了司马师的房门。
司马师招呼道:“子上,进来吧。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长兄如父,司马昭一向敬重也敬畏自己的大哥,有的时候他觉得司马师身上有些自己说不清楚的和父亲一样的特质:“哦,没什么事儿。兄长昨夜睡得还好吗?”
司马师看着司马昭蜡黄的脸色说道:“看来子上昨夜是辗转难眠了。”
司马昭知道自己的心思都逃不过司马师的眼睛:“兄长,泰初兄和我们一起长大,他为人刚直应该没有不臣之心。兄长能否放他一条生路。”
司马师显然被司马昭的话所激怒:“司马昭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为了今天的气象,父亲苦心经营隐忍了一辈子,到今天为止我司马氏面对的局势仍是凶险异常,而你居然因妇人之仁来为敌人求情。”
司马昭情急之下跪了下来,他眼含热泪道:“兄长,我并非是妇人之仁,只是泰初兄我也一直把他当兄长来看待。兄长求求你了,就放他一条生路吧,贬为庶民或者是流放都可以,兄长求求你了……”
司马师打断他:“够了,你不必再多言。正因为他威望素著,所以他才必须死。你回房去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言行吧。”
司马昭含泪退下。
三天后,夏侯玄在东市被处斩,临斩时神色不变举动自若从容受刑,时年四十六岁。
夏侯玄等人的死令人看清了司马师的铁血统治,洛阳城的空气变得更加肃杀。
京都洛阳的局势波诡云谲动荡不安,就在名士们大都隐于山野噤若寒蝉之时,任性率真的嵇康却锋芒毕露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洛阳城。虽然他此行的目的只为抄写“太学”讲堂西侧的石经以备研究之用,然而他的光芒实在是太过耀眼,以至于他出现在哪里,便会引起哪里的轰动。
嵇康站在石经前看着那冰凉的石碑和石碑上始终带着温度的文字感慨万千。他一向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鄙视封建纲常的名教的神圣地位,但他内心深处亦明白,学问只是学问而已,他所鄙视的不过是那些庙堂上的暴徒将名教作为愚民的手段和工具。
嵇康令仆从把席子和笔墨准备好,他跪坐下来开始心无旁骛地抄经,他那恬静寡欲的气质像一阵从竹林之中吹来的风。
树欲静而风不止,嵇康的周围很快便围满了太学生。这些学子早就仰慕嵇康的大名,他的文章、他的音乐美学、他的翩翩风度都令他们倾倒。整日听夫子“子曰诗云”的说教,嵇康这样一个远迈不群的人的存在本身对于他们来说便是强心针,为他们打开了一扇不一样的窗户,那窗外的风景令人无限向往。
太学生们将嵇康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中间,而嵇康神态自若,仿佛只有他一人坐于群山之巅。
学生们起初未敢发一言,过了一会儿便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地讨论起什么来,大多是对嵇康风度的叹服。
几个调皮的学生将一个清秀的门生推了出来,那门生面貌清秀眼睛灼灼有光。他欲待回到人群中去,但那些推他出来的人哪还肯给他留一点空隙。
无奈那门生只得鼓起勇气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请先生恕学生冒昧打扰之罪,学生仰慕先生已久,今日得见先生风度平生无憾矣。学生听闻先生琴艺精妙,琴声如凤鸣鹤唳,请问先生以为如我等蒲柳之质该如何培养自己的乐感?”
嵇康本以为这群学生都是一些利禄之辈,本不欲和他们说话,但这门生的问题倒是不俗。嵇康放下手中的笔看着那门生微微点了点头道:“音乐的本质是‘清’、‘和’。唯有做到‘清’、‘和’才能导养神气,宣和情志,才能借由音乐到达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的境界。非夫旷远者不能与之嘻游,非夫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不虚心静听则不尽清和之极,是以听静而心闲也。”
那门生得到嵇康的回应显得兴奋异常,他喜出望外地说道:“多谢先生指教,先生真乃高士。如若先生不弃,学生愿拜先生为师。”说着跪伏于地。嵇康忙上前去扶那门生,不料其他的太学生纷纷跪倒在地:“如蒙不弃,愿拜先生为师。”
嵇康一时哭笑不得他正色说道:“诸位快快请起,我不过是一个志在丰草长林的乡野之人而已。我自由散漫惯了,不耐机务缠心,世故烦虑,只愿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诸位可另请高明之士为师。”
众学生听罢只得起身,又一门生说道:“听闻先生的《广陵散》亦扬亦挫,深沉婉转而不失激昂,不知今日是否有机缘能听到先生的琴声?”
嵇康回道:“今日未曾携琴而来,有机会再为诸位弹奏吧。”
众学生脸上皆有怅怅之色,这时传来夫子的斥责之声,众生遂散去。
嵇康笑着摇摇头,复又跪坐于席上抄写石经。他没有想到,当他再次弹奏广陵散时,那琴曲和他都将成为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