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住受伤的李严之后,县衙的局势便尘埃落定。我叫人找来绳索,将李严反绑双手,塞住了嘴。有他这个人质在手,仍在抵抗的蜀军也被迫放下武器。等梳理完毕战场情况,我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
其实我猜的没错,大门外确实有五百多名士兵正在待命,就等着直属上司领命出来,便要赶赴城内各处支援。倘若这五百多人冲进来加入战斗,我们多半难逃团灭的命运。可是阴差阳错,我们的进攻突如其来,蜀军没反应过来。奚英也奋勇完成任务,在第一时间带人关上了前门,将敌方生力军挡在外面。再加上人人拼命,多方因素综合起来,我们才侥幸赢得这场艰苦的胜利。
但我不敢再贸然扩大战果了。跟着我偷袭县衙的一百五十七人,激战过后全都筋疲力尽,几乎人人带伤,一半以上并非轻伤。值得庆幸的是无人战死,但有重伤者若干。而身先士卒、拼杀勇猛的筚红棘、奚英、陈庆等人,嘴上说着没事,事实上都是强弩之末。就连我自己,身上也有四五处挂彩,其中肋间和大腿的两处伤势都深入皮肉,激战时浑然感觉不到疼痛。战斗彻底结束后我连站都站不稳,双臂累得几乎无法再次举刀。
这样的情况下,我断然否定了司马昭的提议。这小子累得几乎虚脱,脑子却亢奋得不行,提议说带着李严冲出县衙,到南门与大部队汇合。我一口拒绝。战斗力消耗如此严重,经不起再一次的激烈战斗。倘若蜀军当中有人头脑清醒,最好的方式应该是不管他们主帅的死活,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城池。我不敢冒险去赌城内的蜀军将官中没有这样的人才。
再者,即便要突围,也要找来足够的马匹。友军毕竟尚未占领全城,如果我们靠双脚赶去城南,风险太大而不可控。可是县衙里没有那么多马,也不能再把这么少的人数分成两队,那样的话留下来的人就太危险了。综合判断,我认为关起院门,以俘虏作为人质据守县衙,是最稳妥的做法。
我把伤者集中起来安置在屋内,负责看管俘虏。关上一前一后两个院门,让还能战斗的人分别把守。不管在哪个岗位上的,分成两组轮流休息,全面转攻为守,等待友军前来汇合。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一天,无比漫长。
院外的蜀军起初并未放弃。他们试图冲开大门进来支援,陈庆带人顶住了,没让他们得逞。等院子里的战斗结束,我们更有了充分的人手来加固大门。为了防止蜀军绕到侧门,采用跟我们一样的路线进来,我把通向侧门的那道院门也锁死了。厅堂中和院子里,能够搬动的重物都被搬了出来,挡在两道门前。
门走不通,蜀军又想出新办法——翻墙。不过这条路并不容易尝试。县衙重地,高门大院,外部城墙是很高的,没有云梯一类的工具很难攀爬。我们听着他们在外面努力了许久,实在没办法,最后不得不放弃。唯一可行的方法,是采用与我们相同的路线,从后院的侧门绕进来。通向后院的门虽然被我们封住,但内墙比外墙低很多,从这里翻墙还是可以试一试的。因而到了后来,通向后院这道门成了激烈争夺的对象。
这相当于一场小型的攻城战,我们关上城门死守,蜀军以三倍优势的兵力强攻。除了没有攻城器械,蜀军使出了攻城战中几乎全部战术手段——强攻城门、翻越城墙,甚至不惜冒着误伤自己人的风险,向“城内”释放箭雨。我的应对手段也是简单粗暴,直接用蜀军俘虏去当人肉盾牌。生死关头,已经无法顾及其他。蜀军俘虏的痛呼惨叫多少起到附加作用,外面的蜀军后来就不再放箭了。
就这样僵持了大半天,我们每个人都油尽灯枯。被围困的院子里并没有水井,厨房和饮水的供应都在后院里,我们无法取得补给。大家把厅堂里原本存放的水都喝光了,也难解饥渴,俘虏们更是一滴水都得不到。支撑我们坚持下去的,完全是一股信念——相信自己的同僚、相信司马懿,一定能够攻下失去了指挥中枢的永安城,找到县衙来的!
司马懿大军入城,大概是在未时。最先打到县衙来的是一名年轻的副将,似乎在他还没有真正来到县衙前,自知大势已去的蜀军已经逃散。他命人敲门,自报姓名是司马懿麾下前锋司马石苞。
石苞是魏晋时期的名人之一,白手起家,跟随司马氏一路走来,以心腹重臣的身份辅佐司马家族改朝换代。他的小儿子更是赫赫有名的西晋大富豪石崇,“斗富”带来的知名度比他这个做父亲的还高。当然,现在的石苞还很年轻,比我年长几岁,相貌俊美,身形颀长,眉宇间英姿勃发。看到我,立刻跳下马来,恭恭敬敬地行礼。
“下官石苞,见过夏侯将军!”
我与他并不是第一次相见。司马懿跟随曹叡南巡江陵的时候,他就以尚书郎的身份跟在司马懿身边了,想来应该是跟着司马懿一起留在宛城转任军职。能被司马懿带在身边,足可见他的才能是获得认可的。
“石司马不必多礼。司马来的正是时候!再晚几个时辰,怕是撑不下去了。”
我干涩沙哑的嗓音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急忙叫人拿水给我喝。我也不跟他客气,只是暗自佩服他的心细如发。与我寒暄相见的功夫,他早已让手下士兵行动起来,救治伤员、提供补给、检查战场……我也逐一瞧在眼中。如此干练周全,难怪日后会成为重臣。
清凉干净的水流入四肢百骸,我总算感觉活过来了,问他:“城内战况如何?是否已经全部平定?”
他回答:“多亏夏侯将军设法打开城门,血战县衙、生擒李严,致使蜀军群龙无首,各自为政,根本无法抵挡我军的攻势。如今城内大半已经压制,只余零星抵抗。城外水军也被尽数消灭。这座永安城,已归属大魏所有!”
“好!”我忍不住兴奋地叫了一声,“太好了!!司马将军已经入城了吗?”
他想了想,答道:“征南将军今日之内当会入城,也定会前来此处。夏侯将军不妨在此休息等候。下官斗胆窥见,将军身上的伤处,还应尽早医治才是。”
“说的也是。”他不说也罢,说起来,我才想起自己满身的血污汗水,就算马上能见到司马懿,未免也过于狼狈。不如听石苞的建议,好好休息下,吃点东西处理下伤口,最重要的是,洗去这一身我自己闻了都难受的血汗气味。
这样一来,我顺理成章地将县衙交给石苞接手。虽说不是自己的部下,但是永安这一战,其实算是司马懿的战绩,我算是辅助。我并不想和他争功。
石苞做事条理分明,考虑周到,很快便将各项事务整理得井井有条。我和他交接了俘虏,特别是以李严为首的高级军官俘虏。这些人和普通士兵分开,被关押在前院的偏房中,重点看管。软禁他们之前,石苞特意下令解开所有人的束缚,提供充足的饮水和食物,给他们与身份相称的对待。普通的蜀军士兵则被带出了县衙,和在巷战中抓获的其他俘虏归在一处,等候司马懿来决定如何处置他们。
司马昭和石苞则是相当熟识,见了面便热络地交谈起来。石苞见到司马昭浑身浴血的模样相当震惊,看向我的眼神未免带了责备的意味,我只得装作浑然不觉。我当然也不想司马昭受伤,可他如此勇猛,的确帮了大忙。看石苞的反应,想来应该是把自己当成司马家的家臣了。对他来说,司马懿的知遇之恩胜于朝廷对他的任用。
不过这也没什么,乱世本就是这样的规则。现在曹魏的重臣们,在以前汉献帝时代,不也都是曹氏的家臣?
整个下午,我和江陵的兄弟们都留在县衙休息。杜敏在石苞的军队到来后,被我安排士兵护送回家了。他跟着我折腾了一宿外加大半天,早已疲惫不堪,从身体到心灵都被掏空了,急需回到熟悉的环境好好休息。我不想留他,他自己也没提出留下。
沈钟不久之后也赶来与我们汇合,我向他讲述了攻取县衙的经过,他也将自己的所见告诉了我。对他而言,这场战役的激烈程度,超过了他之前经历的所有战斗。毕竟我们在江陵时,从未有过敌人攻入城中、拼死巷战的时候。
“经此一战,下官方才知道夏侯中郎将‘勇武’之名,实在名不虚传!下官惭愧。”
我笑:“铭声兄何愧之有?不要嫌弃我鲁莽才是。”
“下官不敢。”顿了一下,他又说:“不过,将军好歹是坐镇一方的统帅,以后还是不要如此冲锋陷阵吧……”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啊,铭声兄,冲锋陷阵,永安城大约只是一个开始吧。”
屋内没有别人,我淡淡地说完,看着沈钟。他果然很快便领悟到了我的意思。
“将军……志在成都?”
“只是这么想而已,尚未有定案。司马将军未必同意不说,朝廷说不定也不会同意。不过,机会难得……”
按照真正的历史轨迹,我不应该在江陵、更不应该在永安。江陵直到最后都是吴国的,永安也不在钟会、邓艾伐蜀的交战地点之列。但是我做到了。通过江陵、永安,我在蜀汉的长江一线上撕开一道口子,我想抓住这个机会。
当然,诸葛亮一定会有所行动,孙权也不会坐视不理。沿长江逆流而上进攻蜀汉复地的计划,风险极大,前途未卜。一旦正式提出,就连魏国内部应该也会有很多质疑,我也不敢说自己一定会得到曹叡的支持。所以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构想而已。接下来要如何规划,全看朝廷对攻克永安的反应。
“将军是不是急了些?”沈钟忽然轻声说。
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有不得不急的原因。”
“令将军着急的缘由,下官虽不得而知,但以下官愚见,欲速则不达。”
“我知道。”我长叹,“可是,你愿意看到三分天下的局面再持续几十年吗?若慢慢寻觅机会,或许还要再拖延个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三国之间才会真正分出个高下。而我们,并不能保证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大魏吧?”
沈钟脸色都变了:“将军慎言!”
我无所谓地笑着:“铭声兄不能否认我并未说错。”
“但以将军的身份,实在不该如此不谨慎……”
“若我果真能够说服朝廷西征,江陵必定要有人留守。而我认为最适合镇守江陵、为我后盾的人,就是你!你可愿意跟随于我,赌一下江山国运?”
沈钟一时动容,低着头思索良久,深深地行了个礼。
“若下官能贡献绵薄之力,助将军为朝廷一统江山,沈钟但凭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