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回头路”时,我身后跟着的已经从十七人变成了一百五十七人。
这样一队人手已经可以称作规模不小,不可能像逃出驿馆时那样,躲躲藏藏地专走偏僻小路。再说目的也完全不同,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不是隐藏行踪,而是搜寻李严。
之所以决定这么做,一来因为城门的局势已经在掌握之中,方赞完全能够应付,我留下来帮助有限。二来尽快掌握敌军主帅的位置刻不容缓。永安毕竟是一座大城,我们夺下的南门只是六座城门中的一座。司马懿带来的兵力无法迅速铺满全城,即将到来的会是一场艰苦卓绝的巷战。如果能够设法消灭主帅,让蜀军失去统一指挥,事情就好办得多。虽说现阶段便认为胜利在望有点操之过急,但我不希望放李严逃走。
因而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冒这个险,以不到两百人的兵力在乱战中的永安寻找主帅李严。我明确告诉那些跟我一起从江陵过来的精锐士兵,这场冒险行动关乎攻城之战的成败,如若成功,每个人都是大魏的功臣,我会为他们求取封赏,共享荣华!这些人本就是经过刻意挑选的精锐老兵,如此鼓舞一番士气,一百五十多人的战力,我有信心能够当做五百人来使用。
城门遇袭的消息,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激战,已经如同涟漪一般,在城中扩散开来。普通百姓不顾宵禁的限制,纷纷出门查看。等他们发现战况与他们所想完全不同,竟然出现了城门失守这种前所未有的情况,惊惶开始席卷人心。
有些人立刻回到家中,全家人紧闭门窗躲了起来。有些人则开始收拾行李细软,拖家带口准备逃出城去。两种做法都有道理可循,正常情况下,攻城的一方即便战胜,也不会随意杀戮百姓。但有些军队治军不严,或者城内抵抗顽强、攻城的将官士兵都憋了一肚子火,城破之后便会放纵士兵劫掠抢夺。而现在要走也不一定能够被放出城去,留在家里也不见得能保全性命。普通百姓面对这种天降横祸,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虽说无法断定,我认为李严仍有极大的可能留在县衙。毕竟那里是他的办公场所,出了这么大的事,官员将领们肯定会第一时间赶到县衙集合,向李严汇总情报,听候命令。李严作为最高指挥者,不太可能随意变动位置,以免其他人找不到自己延误军情。
换了是我,或许会第一时间冲到遭遇攻击的城门,亲身上阵去挽救局面。但李严跟我不一样。以他的年龄和资历,几乎百分之百不可能像我一样提刀挥剑亲自冲杀在最前线。这种事应该交给他麾下更年轻、更勇猛的将领去做。以李严的身份,毕竟不太合适了。
如此考虑之后,我没怎么犹豫,直奔永安县衙而去。沈钟编绘的那份自制地图,我也下了一番苦功夫记在心里,就是为了在没有他带路的情况下不至于找不到方向。奚英仗着自己身体轻盈、速度快,刚才又未经激战,体力不错,一直在队伍前面探查敌情。我们尽可能不想在抵达县衙之前发生战斗。
跟在我身边的则是司马昭。他在刚才的城下之战中犹如拼命三郎,身上自然也挂了彩,好在只是两三处轻伤,自然不可能留下休息。看他兴奋的神情,就知道他定然不会放弃立功的大好机会,而我也不介意给他这个机会。我对这小子始终讨厌不起来,导致我也很希望,能够一直不需要去讨厌他和他的父兄。
唯一被留下的仍然是沈钟。我托方赞帮忙照应,把他留在了城门前的阵地。其实沈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也并非垂垂老矣的年纪。这个时代的文人士大夫们,出于对古典技艺的推崇,仍会学习和练习舞剑、射击等武术方面的技能,但毕竟不是专业的。宴会上跳跳剑舞助个兴还可以,出去打猎也够用,真要上战场面对面杀敌还是算了吧。
凭借奚英的积极侦查,也托了许多百姓恐慌逃跑的福,我们并未与蜀军士兵发生接战。不过一路走来,的确看到不少士兵在城中奔跑集结,都朝着南面的方向而去。武库被我们烧了一下,但城里并不止这一个武器库,我们放的火也没有特别到位,大概损害有限。匆促集结的士兵能看出准备并不充分,许多人甲胄都没穿整齐,充斥着匆忙和混乱的气息。
从南门前往县衙的途中会经过驿馆。我不想靠近这个麻烦之地,担心节外生枝,便提前告诉奚英和司马昭等人,抄小路绕过去。然而万万没想到,在距离驿馆一个街区开外的小路上,我们迎面撞见一个行色匆匆的年轻人。对方一路小跑,似乎十分着急,突然之间闯入眼前,彼此都大吃一惊。下意识地互相打量之后,却更为惊讶,同时喊了出来。
“夏侯将军?”
“杜敏!怎么是你?”
青年正是杜敏,独自一人步行而来,连个随从都没带。他家并不住在这一带,我一时间搞不懂他在这种时候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而他看我的表情,从最初的的惊喜逐渐转变为迷茫,夹着一丝明显能够觉察的惧怕。
“将军……您……这是要去哪里?”
我紧抿着嘴,沉默地看着他。他其实心中有数,只是不愿承认现实,仍抱着一丝期望。但我的反应明显击碎了他这份期望。
“你为什么会在这?这个时候了,为什么不呆在家里?”我反问他。
“我、我是……”他咽了咽口水,“我听说魏军攻城,担心将军,所以想来驿馆看看……”
我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顿时无言以对。眼前的年轻人非常紧张,两只手交错着握紧,无意识地绞紧了手指,不知所措。对他来说,此刻正是生死关头。他并不能保证我不会一刀杀了他。
“将军,不宜久留。”陈庆轻声催促。在我身边亲信的人当中,他是唯一一个不认识杜敏的人。
我看着杜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这份心意令我感动。但你若能乖乖待在家中,我会更为感激。”
杜敏终于遏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颤声道:“将军饶命!!”
我又叹了一口气,握紧了环首刀的刀柄。真的要杀了他吗?在这争分夺秒的时刻,我没有时间浪费在一个商人之子身上,但也不能放任他去通风报信。一刀杀了,又快又彻底,是几乎唯一的选择。可我怎么能下得了手?对这个到昨天为止还一心一意相信我、崇拜我的年轻人,对一个将感谢之心嵌入自己名字的家庭。
“你起来,我不杀你。”我沉声道,“但我也不能放你走。你跟着我吧。”
杜敏惊讶地抬起头。筚红棘和陈庆双双出声劝阻,我对他们二人摆了摆手,催促跪在地上的杜敏。
“别发愣,快起来跟上!等我事情办完,再来想想如何处置你!”
筚红棘补了一句:“你如果跟不上,将军不愿杀你,我可不会手软!”
杜敏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地躲到我身边,生怕筚红棘说到做到。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招呼其余人:“走吧!加快脚步!”
虽然耽误了稍许时间,但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够想到的权宜之计。好在我平时在士兵之中威信极高,这些挑选出来的精兵更是对我忠心耿耿,即便不知内情也无人质疑。
倒是杜敏死里逃生,见性命无虞,话又开始多起来,问我:“将军这是要去何处?”
“去找李严。”我也没想隐瞒,瞅了他一眼:“你都喘成这样还说什么话?跟得上吗?”
“还、还行……”即便年轻,要他跟上我们急行军的速度,时间长了还是吃力。再说他穿的衣服也不利于行动。我不得不有意识稍稍放慢脚步,略作迁就。
驿馆距离县衙已经不远。我们要避开门前密集来往的官兵,必须提早隐藏起来,寻求机会。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杜敏让我感到有点嫌弃,也有点心烦,正想提醒他注意点,他忽然开口:“从正门很难进去吧?”
我瞪了他一眼,心想还用你说?没想到他接着说道:“我知道运送物资的侧门在哪,要过去试试吗?”
“你怎么会知道?”我有点不相信。
“我家与李太守也算有多年交情,县衙与府上的用度,有三成都是在我家购入的。”
他颇为自豪地说完,就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不仅是陈庆和司马昭他们,连我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他顿时额头冒汗。
“怎、怎么了……”
“你这样一说,倒像是要把我们打包一起送给李太守做人情。”我抽出了半截刀身,“即便是我,也留不住你的性命了。”
他吓得向后倒,结结实实撞在背后的墙上,顺着墙就要往下滑,摆着手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可以为将军带路……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帮将军的忙……”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几乎贴着他的鼻尖,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但你已经知道我仍是魏将,你还愿意帮我?你不是说你家和李严交情不错吗?”
“可、可是……”他咽了咽口水,眼中忽然涌出泪花,“可是,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出卖将军……”
我沉默地盯着他的眼睛,他没有避开我的眼神,只是鼓足了全部的勇气。我手上猛然用力,拉着他站直了身体。
“那就带路!”
“将军!”陈庆再度劝阻,甚至挡在我面前,“事关重大,将军三思!”
我拨开陈庆:“我信他。”
“将军!!”
司马昭拉住了不死心的陈庆:“别担心啦,陈校尉。这小子是叔权哥的拥趸,我也相信他不会出卖咱们的!”
我冲司马昭笑了笑,拽过杜敏,催促道:“听见了?别辜负我、也别辜负这些你认识的人!你是平民,并非武人,不用非逼着自己立功。你还年纪轻轻,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李严,你都没这个义务!”
杜敏咬紧嘴唇,哆嗦了几下,慢慢挺直了背脊。
“我并非是为了立功,而是……而是报恩!”
我哼笑一声:“行!这理由我倒是更愿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