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不容易压住火气,等郑彪走了之后屋内只剩下自己人,才详细询问夏侯和的去向。沈钟告诉我,夏侯和早在两天前便被送走了。
“……校尉比我等早到。我等到达夷道城时,他已被提前送来永安。等我们到了这里,见过了李严,在奚英姑娘的强烈要求下,才得以与校尉见面……”
“那他到底怎么样了?伤好了没?情绪还好吗?”司马昭迫不及待地追问。他甚至比我还着急,从江陵来永安的一路上都在明里暗里地担心。得知无法相见,他跟我一样,既失望又不安。
沈钟用安抚的口吻回答道:“司马校尉不必过于担心。夏侯校尉自述之前在战事中受的伤已经痊愈,蜀军在食宿医药方面不曾怠慢,有求必应,请将军不必为他的安全担忧。”
我和司马昭都感到稍稍松了口气。我忙问道:“你们和义权是如何相见的?可曾长谈?他是否理解……”
沈钟心领神会,答道:“将军也不必为此担心。我等虽无法对校尉明言,但从他的反应来看,应当是猜到了将军的用意。”
筚红棘浅笑,插了一句:“你兄弟并非愚笨之辈,你未免过虑。”
我苦笑:“我担心他的耿直脾气误会了,不顾自身处境,做出些偏激的事来,惹祸上身。”
沈钟斟酌道:“依下官判断,将军的确多虑了。夏侯校尉在离开永安前夜,曾与我等见过一面。当着蜀将的面不便多言,他只说要我们转告将军,他会照顾好自己,请将军不必以他为念,终有一日会兄弟重逢、光宗耀祖。”
“是吗,兄弟重逢、光宗耀祖……这是他亲口对你说的原话吗?”
沈钟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反复琢磨这句话。这是夏侯和的决心,也是他想传递给我的信息吧。自从他被蜀军俘获以来,我最担心的无非是他耿直热血的性情,若是宁死不降被蜀军杀了,或者一心想要逃走而被处死。更有甚者,万一他误会了我的诈降意图,想要以死明志与我划清界限……
但他亲口对沈钟这样说,是否意味着他想告诉我,他会沉住气与蜀军周旋,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期待着与我重聚、班师回朝的那一天?应该是这样吧。筚红棘说的对,我应该相信他不会自寻死路白白糟蹋生命。
“义权跟你们见过几次?来到永安之后。”司马昭问出了我也想问的问题。
“只见过三次。”奚英回答道,“一见面还没等他开口,我就以嫂子的身份招呼他。我想蜀军应该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
沈钟接道:“第一次是当着李严的面,奚英姑娘反应敏锐,夏侯校尉虽然有些茫然不解,但也没有多问。次日中午一同进餐,李严等将领虽然不在,但夏侯校尉身边一直跟着两名蜀军士兵。第三次见面就是临行之前,这次跟着的就是刚才带将军等人过来的那名副将。”
我咬牙道:“原来这小子一早知道,却装得那么无辜,摆明了看热闹!”
“他似乎专门负责我等之事,时常见到。”
我点了点头:“李严,为何急于将义权送走,却仍将你们三人留在城中?要是你们跟义权一起动身出发,我这趟就真是白跑了。”
奚英道:“我也没想到你会来啊!本来我们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能被要求入川呢。”
抱着胳膊坐在她身旁的筚红棘笑道:“那是你不了解他!我们早就猜到他会来。”
奚英扭头看他:“真的?那你怎么不跟我说?”
“你们认识虽早,相处时间却不长。他这人一向仗义,不信你问县令。”
司马昭咧嘴笑道:“仗义疏财、仁厚宽和,叔权哥就是这样的人!”
我翻了翻白眼:“你们排着队夸奖我,是有什么用处么?沈县令,你是怎么看的?”
沈钟抚髯道:“将军的确是个身先士卒、智勇双全的好人。”
“县令不要开玩笑了!!”
众人皆笑,沉重的气氛略有缓和,沈钟才微笑着说:“下官也曾思索过,为何李严不将我三人与校尉一并送走。虽无法得知他的本意,但下官猜测,或许是不愿令我等凑在一处,有个商量吧。自始至终,他都在极力避免让我们接触,即便能说说话,也一直处在监视之中。他对我们、对将军您,仍不能放心,深怀戒备。”
司马昭不由地看向我:“叔权哥,这样看来,我们会不会自投罗网了?”
我笑:“前来永安这一举动,本身就是自投罗网,你难道事先没有想到?”
他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我一心挂念着义权……”
我轻拍他的头,柔声道:“你和义权情谊深厚,身为兄长,我很高兴。多谢你有这份心,更多谢你为了义权冒的风险,子上。”
司马昭的脸红了,有点尴尬地不知该如何回应。我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忽然觉得他们两人的事,我瞎操心什么呢?即便他们之间果真有情,我又有什么权力去过问?仅仅是因为日后的司马家族会威胁到曹魏江山?
我想守护自己的幸福,可也没有权力因此而去干涉别人的幸福啊。
我转向其他人,道:“李严并非完全相信我,这也无可避免。但我认为,他也并非对我们起疑。阻挠你们与夏侯和接触、提早将他送走,应该都是他的防范之举。他对我们,应该还在观望之中。”
“那……我们要怎么办?依照原先之计,显然已行不通。”沈钟说道。
“义权虽然被送走,但我们现在有了更多的人在城里,应该大有可为。站在李严的角度考虑,应该会觉得我自投罗网对他来说是难得的机会。我们就看看,谁的运气比较好,能更快等到下一步棋发动!”
我们就这样在永安城安顿下来。我和奚英以“夫妻”身份同居一室,但彼此心照不宣地保持距离。沈钟和筚红棘原本各自单独居住,现在司马昭成了筚红棘的室友。其余人都是我的亲兵,大家凑合着挤一挤。至于我带来的其余两百人,由陈庆带领着,被就近安排在城外的水军兵营中,并未进城。
应该说,李严也在极力表现出对我的信任,并且想要将这份信任传达给我。我的行动并未遭到过多限制,想出门的时候只要跟负责驿馆戒备的军侯说一声,就能自由出入。不过,以带路为名,每次都会由一名蜀军士兵跟着。一方面确实是带路,另一方面不用说,彼此心里都有数。而据沈钟他们说,这种自由出入的待遇在我来之前,他们是没有的。
在表达信任的同时,我相信这也是一种试探。沈钟也这么认为。因而我们尽量收敛起想要收集情报的迫切心情,精心计算外出频次,并且避免直接前往城防敏感的地区。城外的兵营,我只去过一次,以安抚部下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征得李严的同意。
暗地里则是想尽一切办法,搜集任何可以获取的军事情报。趁着一个雨夜,雨声能够掩盖最细微的交谈声,我偷偷将上庸城陷落、孟达被司马懿擒获的消息告知沈钟等人,并说出了我的计划——我已经与司马懿约定了时日,他正在率军赶来永安的路上。一旦魏军兵临城下,我们便找机会打开城门,里应外合,攻下永安!
筚红棘听后首先反问:“若魏军没来呢?”
“若是没来,那就当做没这回事,走一步算一步。”我笑笑,“不过有司马昭在,我相信他会排除万难如约赶来。再说,若能成功,便是莫大的功劳。他是胸怀大志有野心的人,不会不设法争取的。”
筚红棘笑着说:“我看你的野心一点都不比他小!能想出这种主意。”
沈钟则说:“计划听起来确实不错,但除了筚帅提到的,下官还担心,即便司马将军及时赶到,若想顺利打开城门里应外合,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将军带来的两百精兵都在城外,城内满打满算,连同将军在内,也只有区区十八人!”
我轻叹道:“我也知道十分困难。本以为士兵就算不能跟我们住在一起,至少同在城中,没想到却被安排在城外……”
沈钟又问:“这个计划,司马校尉知道吗?”
我摇头:“我并未对他说起。县令为何有此一问?”
沈钟看着我道:“下官见司马校尉似乎与夏侯校尉情义深厚。下官猜想将军与军师计划此事之前,并未想过校尉会被提前送去成都吧?永安无论能否事成,将军的立场都难以继续伪装。消息传到蜀汉复地,夏侯校尉的生死安危,恐怕无人能够预测……”
我捏紧了拳头,沉声道:“这我当然知道。但是,此事在计划之初,我也做好了无论如何都必须执行的准备。事关重大,总不能因为没在永安救出义权,就叫司马将军回去吧?所以我便一直没跟子上说起。反正事到临头,他自然会知道。”
他们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下,奚英轻声道:“我们知道了,那我们也不会对他提起。”
筚红棘拍了拍我的肩,沉声说了句“对不住”。我知道他的意思。送他离开江陵之前,我曾私下委婉地拜托他,尽量设法救出夏侯和,他满口答应,估计也是做好了不惜一切代价的准备。然而他的准备没用上,李严没给他机会。
“但即便撇开对夏侯校尉的顾虑,仍未解决如何施行计划的问题。将军这几天亲眼确认过了,永安并非等闲小城。”
“嗯……可是换个角度来看,对于永安这样的城池,若非用计,单靠围攻,需要多少兵力、多少时日才有可能攻克?既然有机会,为什不试一试?”
沈钟沉默地看着我。从内心来说,他仍是不赞成这个过于冒险、成功概率又太低的计划。
筚红棘抚掌而笑:“为什么不试试——果然像是你的想法。我就说,你根本没有立场说别人有野心!”
我苦笑:“但愿我没有给太多人留下野心勃勃的印象。”
沈钟低声道:“既然将军心意已决,下官自当遵从。”
“抱歉,事先没有跟你们说清楚,拖着大家陪我一起冒险了。”
奚英和筚红棘都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沈钟也没说什么,只是问我:“将军与司马将军约定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具体日子很难说,应该是下个月月初。”我说,“不过司马将军说,他会设法让我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