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带人从江陵出发才明白,打从一开始,星寰就做好了伪造书信的打算。
被众多而琐碎的文书搞得晕头转向的李裕,果然对我提出的参观计划非常感兴趣。我带着他在城内象征性地转了转,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地介绍了一番军事布防情况。倒也不怕他泄露出去,反正自打他进了江陵城,我们就没打算放他出去。他果然十分高兴,而此举也为我进一步赢得了他的信任。因而当我向他提出想要去一趟永安、和弟弟见上一面,他很痛快地答应了,甚至带着一丝暗喜。我假装没有觉察。
我的计划是带两百人、一艘船,孤帆前往永安城。这么一点人手不管怎么看都谈不上有危险。我表白说自己其实很担心弟弟的安危,也担心他性情耿直、脑子一根筋,作为“嫂子”的奚英恐怕难以说服他。而一想到妻子和弟弟日后将直接从永安入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无论如何都想亲自和弟弟见上一面。
李裕说他理解我的心情,并对我的计划感到满意,但要去永安城,需要他亲笔写一封信给他父亲。这个条件在意料之中,等他写完之后将信件密封起来,特意在出发当天早上交给我时,他肯定不会想到其实我怀里已经揣着一封星寰伪造的信了。
星寰对于笔迹的模仿,到了近乎神技的程度。不管是谁的笔迹,他只要获得一份字数足够多的样本,最多练习两三天,就能模仿得以假乱真。我们担心李裕在写给李严的信中提到他来到江陵后的种种安排,老道的李严从中看出端倪,星寰便大胆提议干脆全文伪造。只有信封有点难以下手,因为不太清楚他们父子之间是否有什么约定的格式,便空下来什么都没写。拿到真正的信后我发现,李裕在正面确实什么都没写,只在信封背面下角用小字写了名字。我照猫画虎,在前往永安的路上拼命练习,自认为模仿得大约有八分相似,照样子签署在伪造的信件外面。
在把真正的信扔进长江之前,我当然打开看过。信写的比我们伪造的那封略长,详细向父亲汇报了自己这些天在江陵与当地士绅交游、翻阅核对了大量文件等事宜。这些我们都在伪造的信中略过了,担心李严看了觉得不对劲。从信中来看,李裕并没有怀疑我,这让我有了几分底气,至少不必担心他在江陵会闹出什么事来。星寰要对付他,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
我没有再绕路去夷道城,而是敦促船员全速前进,以最快的速度,仅用了四天时间便逆流而上到达永安。到了能够遥遥望见城墙的距离,我让士兵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蜀汉旗帜,挂在了高高的旗杆上。
进城的过程很顺利。士兵拿走我的名刺之后等了大约一刻钟,李严便派了一个副将亲自来接待。引导我们将船停靠在码头之后,那个名叫郑彪的副将上了船,大致查看一番,询问了士兵和船工的人数。我如实回答,并向他展示了准备送给李严的礼物。他面对礼物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叫跟在身边的士兵将礼物抬下船,送去县衙。确认了人数和物品,他提出要我仅带近身卫兵随他去见李严,其余人员暂时留在船上。我便点了十个人跟我一块上岸,其中包括了司马昭。而留下的人,则听命于陈庆。
——本来我是想把陈庆留在江陵作为军队的最高指挥,但星寰说江陵用不上,让我把指挥权暂时交给张灿。我想了想,的确是个让张灿重拾信心振作起来的机会,便同意了。倒是陈庆自己很高兴能够跟着我,大概他也认为永安的危险系数高于江陵。
如同之前去遂城,司马昭同样装扮成我的亲兵,而且要极尽低调不显眼。他这种世家子弟出身,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才俊,气质上与普通士兵存在明显区别,如果不注意伪装,很容易被人看出来。
被带去见李严的路上,我迫不及待地留心观察。永安不愧是三峡重镇,城墙的高大坚固均要超过江陵,规模看起来也比江陵大不少。包括我们最先到达的码头,设施齐全,戒备严整,规模与我悉心经营扩建了两年的江陵差不多。城中道路整齐,商业繁荣,人口也不少,井井有条又生机勃勃。看得出,李严在悉心经营这座城市。倘若想用正规作战的方式拿下这样一座城池,难度很大。
我和亲兵们很快被带到一处气派的宅院,门外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值守,竖着旗杆和镇兽,一看就是官衙。江陵县衙也是类似的制式,不过没这么气派,我对这些外在的东西一向不怎么在意。那个带路的副将直接带领我们进去,把我们留在偏房等待,自己进去通报。没等多久他就回来了,不过这次只允许我一个人进去。
我点头同意,不动声色地和司马昭交换了眼神,主动将随身携带的武器解下来,跟着副将来到正堂。李严未着甲胄,而是穿着正装长袍,专注地在等待。副将引我入内,我的目光与李严短暂接触,随即躬身行礼。
“下官江陵夏侯称,拜见太守大人。”
“不必客气,坐下说话吧。”他平淡而不失威严地回应,注视着我坐下之后,又道:“没想到这么快便能在永安聚首,还以为你不舍得离开江陵。”
我干笑两声:“又不是再不回去,有什么舍不得的。”
他没有回应我小小的试探。我给自己打圆场:“何况,比起江陵,我更舍不得与妻子、兄弟分别。今朝一别经年,不知何时相见。万幸李太守派去江陵的二公子睿智聪颖,江陵行政交接顺利,我便想着趁他们尚未动身入川,说不定能在永安再见上一面。”
“呵,原来你来永安,并非是为了见本官。”
“前来拜见太守,自然是首要目标。顺带相会家眷什么的,只是说笑而已。”
“与妻子分别不足一个月,便迫不及待想要相见。不知夏侯将军要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长期分别啊?依本官之见,倒不如趁此机会一道入川,免受相思之苦。”
我不动声色,微笑着回答:“倘若陛下召见,夏侯称断无推辞之理。”
李严看着我,不置可否。我猜得出,他本以为这样说会给我施加压力,进而试探我,但我对此早有预设。前来永安这件事本身,就要冒着被扣留、被软禁、甚至被关押的风险。谁知道李严会不会得到上庸陷落、孟达被擒的风声,察觉出诈降一事的端倪?
“不知陛下的意思是……”
我故意追问,显得急切而有诚意的样子。其实我打赌刘禅的诏书不会这么快送到,即便送到了,应该也不会明确要求我立刻放下江陵的军队,只身入蜀——对于主动投诚的武将来说,没有人会接受这样的条件,硬要作出要求只会逼走投诚者。
果然李严微微摇头:“陛下的诏书尚未送达。不过,本官的奏章在遂城会谈后不久便派人送出,按照往返路程推测,不出十日应该会有消息传回。若夏侯将军不急于回去,不妨在城中小住几天,或许能够亲自等到陛下的旨意。”
“我正有此意,只怕太守不答应呢,特意请少将军写了封信代为说情,还请太守过目。”
边说,我从怀中摸出那封星寰伪造的李裕家书,由随侍在旁的亲兵呈交给李严。他接过来看了看信封背面我伪造的署名,没说什么,随即拆开阅读。
信不算长,他读得也很快,最多花了五分钟。这几分钟里,我一直非常紧张,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好在他看完之后什么也没说,收起信笺看向我。
“犬子承蒙照顾了。”
我顿时放心了。星寰做事确实不需要我额外操心,看李严的反应,无论笔迹还是行文,应该都模仿得十足相像,连亲生父亲都被蒙骗过去了。
“虎父无犬子。二公子聪颖敏捷,只是年纪尚轻,缺了太守身上的沉稳气质。假以时日历练,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严威严十足的脸上终于露出浅浅笑意:“此子并非嫡出,我想着总要给他一些锻炼的机会,便将他派去江陵。本意是想跟着夏侯将军多学学,却没想夏侯将军倒来了永安。”
我哈哈笑道:“夏侯称才疏学浅,难为人师,太守高看了。”
他眯着眼睛微笑,沉声道:“不是高看,只怕是小看了。既然将军已经来了永安,江陵又有犬子和那位卧龙同门的邢先生坐镇,想必没有后顾之忧,便安心住下来吧!”
我微笑道:“既然太守不嫌弃,夏侯称就不客气了!只是我带来的兄弟,能否也叫他们离船上岸,吃住都能舒适些?”
“当然可以,本该如此,本官会命人安排。”
我颔首称谢,也不多提什么要求,尽量表现出心无芥蒂、已经是一家人的态度来。毕竟不用问也知道,李严肯定不会让这些士兵跟我在一起。双方还没有到完全互信的程度,换了是我,我也会留一手的。
“将军和近身随从,就与夫人住在一处吧。”
我眼前一亮,赶忙道谢:“多谢太守成全!”
他说了句“人之常情”,便结束了谈话。对于我带来的礼物,既未见到有人送进来,也没听他提起,不知是不是有意想给我一个下马威。我话到嘴边犹豫片刻,决定沉住气暂时不问。这份礼物精挑细选,我不相信李严看过之后仍会瞧不上眼。
带我出来的仍是副将郑彪。我回到等候的司马昭和亲兵中间,取回自己的佩剑,郑彪便带着我们离开县衙,来到几条街外的一处宅院。院落僻静,周围却有明显多于正常数量的士兵站岗值守,显然并非寻常住宅。
“此处是永安城内专为招待贵客设置的驿馆,夏侯将军的夫人及随行人员都在此下榻。将军请便。”
我内心一阵激动,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能与夏侯和他们汇合!虽然他说允许我和“夫人”住在一起,但我原本担心他会刻意将夏侯和安置在不同的地方,避免我们串通一气。且不管能否顺利从城中脱身,想到即将与被俘两个多月的弟弟相见,我便按捺不住兴奋。
这处软禁用的宅院虽然偏僻,内部却意外地宽敞干净。副将直接将我们一行人带到了奚英他们三人居住的院子。奚英十分惊讶,荜红棘和沈钟却很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我会来。然而短暂的兴奋过后,我随即发现到一个问题——夏侯和不在。
“义权呢?”我问。
他们三人面面相觑,表情复杂地看着我。我扭头看向跟在旁边的郑彪,他面无表情地回答:“夏侯校尉已经动身入川了,大约是将军没有问起,太守没有特意告诉将军吧。”
我顿时血涌上头,差点一拳打向那张写满了“故意”二字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