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去探望司马懿,同时也有义务把行刺案件的前后经过告诉他。他毕竟是此事的直接受害者,也是唯一伤者。没想到我去的时候,刚好撞见司马昭送孙资出来。我跟孙资打了个照面,显然都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对方,多少都有些尴尬。
司马昭把孙资送走,转身对着我亲亲热热地行了个礼:“叔权哥!你也来探望我父亲啊!”
“嗯。前些日子忙,一直没来。本来想着行刺案件盖棺定论,来向司马将军通报。看来中书令抢先一步,抢了我的头彩啊。”我打着哈哈说。
“中书令大人来过几次了。我不在京城也不清楚,不过他与家父似乎颇有交情的样子。”司马昭随口答道。他心无城府的回答让我意外获得这一情报,我的直觉认定司马懿和中书省的人交情好,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心里还在犯嘀咕,司马昭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内,欢快地叫道:“父亲大人!夏侯中郎将来探望您了!”
司马懿沉稳的回应随即响起:“快些请进来。又劳烦叔权了。”
我跟着走进去,含笑行礼:“司马将军见谅,末将来晚了。将军的伤恢复得怎样,末将一直惦念着。”
“叔权客气了。不过是小伤,已差不多痊愈。让陛下和诸位同僚时时挂念,拨冗前来探望,倒是司马懿过意不去了。”
“哪里哪里,司马将军是为了保护陛下受的伤,朝中同仁都对司马将军的壮举交口称赞,前来探望也是诸位同仁发自内心地尊敬将军。”
司马懿笑着摇摇头:“过誉了。坐下说话吧。子上,为中郎将备些茶来。”
我客套着坐了下来,司马昭转身去催促仆役快些上茶。我瞄了一眼刚刚收拾好的案几,上面还留着一盘吃了一半的时令鲜果。司马懿则穿着平常的居家便服,已经不是上次探望时卧病在床的样子了。
他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主动说道:“方才中书令孙资前来探望,小叙片刻。叔权过来时正巧遇到他离去吧?”
我点点头:“在门外遇到了孙大人。所以才说,来晚了。本想向司马将军禀报此案来龙去脉,却被孙大人珠玉在前了。”
司马懿笑笑:“也不是这么说。行刺一案的追查、审讯过程都是叔权你全权负责,孙大人并非备细知道,只略略说起行刑那日的琐碎之事。听闻,被叔权亲手抓住的那个西蜀间谍,在刑场上反咬一口,诬陷你从前为蜀贼效命?”
我点头:“确有此事,末将无意隐瞒,也不想抵赖。此前末将当着陛下的面向孙大人解释过,当年奉先帝密旨,南下吴、蜀,其间迫不得已,被迫接受了蜀贼的官职,只是出于自保,对大魏和曹氏绝无二心。先帝深明大义,已赦免末将,陛下也说不会追究。孙大人听末将这样说明,便也放心了。”
“是啊。彦龙自从太|祖|武皇帝尚未封王之前便追随效命,历经武皇帝、文皇帝两朝,深得三位陛下信赖,自然对大魏忠心耿耿。他久在朝堂处理政务,而叔权常年征战在外,他对你了解不多。骤然听到这些话,难免有些紧张。叔权也不要怪他。”
“不知者不怪,末将不是不懂道理的人。经此一事,倒令彼此都对对方的忠诚之心有所了解,相信今后更能内外同心,襄助陛下。不知司马将军是不是也这样看呢?”
司马懿满意地颔首:“叔权言之有理。‘内外同心’一词,尤其精妙。我朝如今战事频仍,边疆屯兵众多,武将独揽一方大权,最怕的就是滋生二心。叔权也是镇守一方的边将,当时时自勉,切不可掉以轻心。”
我严肃地点头刚说了句“是”,他抿嘴一笑,补了一句:“当然,叔权对陛下的忠诚,自然是不用叫人担心的。”
我顿时满脸尴尬。这句话从字面上看虽然很普通,可他说话的语气神态却并不普通,显然还是在调侃我跟曹叡。我只好尴尬地跟着傻笑。
好在这时,司马昭回来了,跟着两个仆役送上茶和点心。司马昭热情地招呼我:“叔权哥,这道点心是陛下昨日派人送给父亲的,你也来尝尝。”
“子上。”司马懿严肃地说,“怎么如此称呼官长?没大没小,不成体统!”
司马昭偷着吐舌头:“我知道了,父亲。这不是在家里么?平常在军中,我都是老老实实喊‘将军’的!”
“你记住,即便是父子兄弟,在家和在外仍要公私分明。上下有别,决不能乱了规矩。”
“我知道啦,父亲!你平常一直这么教导我跟大哥,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司马昭用撒娇的口吻抱怨。
“信口胡说。你离开为父已近两年,耳朵里从前的茧子只怕早就已经散了。”
司马昭嘿嘿地笑,我不由地十分羡慕。想想自己成为夏侯称之后,尚未有缘与夏侯渊相见,他便战死定军山。而将“赵乐”这个人养大的那个父亲,又留在时空永隔的二十一世纪。父子亲情这样东西,今生怕是与我无缘了。
司马懿话锋一转:“再说陛下送来的点心,对叔权来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不必小题大做。是吧,叔权?”
司马昭“啊?”了一声,不解道:“可我以为叔权哥……不、将军跟我一样离京多时,别说宫里的稀罕东西,京城物产都少见了……”
司马懿呵呵轻笑,我面露窘色,轻咳两声:“司马将军,当着孩子的面,就不要调侃末将了吧?”
“我不是孩子了!”司马子上抗议道。
“为父面前,你仍是孩子。”司马懿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对我道:“不过这道点心,的确口味独特,叔权不妨试试看。”
我道了谢,司马昭也坐下来陪着我和他父亲,一块喝茶吃点心聊天,融洽温暖的气氛让我恍惚以为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老谋深算的司马父子。但他们父子之间那份血缘天性的亲近感,又让我既羡慕又遗憾。
羡慕的是自己无法拥有。遗憾的是他们终究是父子。
“说起来,方才中书令大人有没有提起陛下御驾回京的事?”
司马懿点了点头:“确有说起。陛下说,顾虑司马懿的伤情,不想匆忙行事。不过彦龙却希望敦促陛下及早回京,特意对我说起,也有希望我主动上书规劝的意思吧。”
我“哦”了一声:“陛下宅心仁厚,体恤臣下。司马将军又是为陛下受的伤,陛下自然格外挂念。”
“叔权……有从陛下口中听到什么消息么?”
我见他问得比较隐晦,也是真心询问,便也含糊地回答:“陛下说,他这两天会下诏书宣布这件事的,将军不必担心自己耽搁了陛下的行程。”
“如此最好,我也可放心了。多谢叔权。”
说完,他又转向司马昭:“子上,为父这次回京,你要不要随为父一起回去?”
司马昭一愣:“父亲……为何突然提出此事?”
“并非突然吧。”司马懿稳稳地把手中茶盏放在案几上,“为父这几日不是一直在同你说,希望你能与为父一道回京任职么?”
“可我也说并不想这么快回去……”司马昭说着还看了我一眼,“再说上回在乐坊,当着叔权哥和义权的面,不是说好让我继续留下?”
我感到相当意外。司马懿带领大军刚到江陵的时候,我曾提出希望他把司马昭带回去,他分明拒绝了,现在为何主动提出带走儿子?还当着我的面?看这样子,他显然还没有跟儿子达成一致意见。
司马懿立刻转向我,恳切地说:“叔权,上一次你提议时,我的确想让子上继续留在你身边,跟你多历练两年。这次意料之外的受伤,倒令我改了主意。子上离家两年,子元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我想既然这次随陛下御驾前来,刚好是个带子上回去的机会……”
我明白他是想让我表态,便道:“上回我也说过,子上在我麾下两年,确实成长为栋梁之材。但江陵地方狭小,职位有限,我很难为子上谋求更好的晋升之路。连我手下备受倚仗的沈钟,至今也只是个小小的长史。若司马将军有意将他调回京城,我自然不会阻拦子上的锦绣前程。”
这番话一说,司马懿的脸色虽然没有明显的变化,神态显然愉悦不少。司马昭立刻变得沮丧,怨恨地瞪着我:“叔权哥是嫌我为你添麻烦了么?”
“不是,绝无此意。你若走了,我手下少了一员积极勇猛的干将,确有不便。义权也会想念你,定会跟我闹别扭。但我也不能因此阻碍你的前途啊。”
“义权跟我一起来到叔权哥麾下,他也没有晋升嘛!”
司马懿道:“若义权有意,司马懿也愿意将他一并调回京城。”
我连忙摆手:“一下子调走两员虎将,我的损失未免太大!”
司马懿抚髯而笑,司马昭显得更不高兴了。我默不作声。我已经表态,接下来是他们父子自己的事了。至于夏侯和,我当然不能把他交给司马懿。
气氛明显已经转变,我觉得自己差不多要告辞了。正在寻觅开口的时机,司马懿的亲兵忽然领了一名内侍匆匆而来,说有急事通报。内侍见了我,微微一愣,随即行礼道:“原来南中郎将在骠骑将军这里,难怪先前在将军处寻不着。”
我不解:“你不是来找司马将军么,寻我何事?”
“其实咱家是奉陛下旨意通传消息的,南中郎将与骠骑将军都在通传之列。但……”
他瞄了一眼司马昭便不说了。司马懿心领神会,立刻叫司马昭回避。司马昭知道这是皇帝传旨,开不得玩笑,便与那名带路的亲兵一道离去,关了房门。
内侍冷静地等着我们做完准备,面对他正襟危坐,才不紧不慢地直了直身子,缓缓道:“传陛下口谕——今日接到宛城加急快报,征南将军、荆州牧、昌陵乡侯、夏侯尚,病殁。明日辰时,骠骑将军司马懿、南中郎将夏侯称,奉召进谏,共商后事。钦此。”
我和司马懿一起行礼:“臣等接旨。”
内侍调整姿势,回了一礼:“陛下口谕已经传达给二位将军了,咱家这便告辞,还要去别处通传。”
客气地将内侍送走,我和司马懿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知肚明的意思。征南将军夏侯尚,终于还是没能战胜疾病,死在了任上。那么曹叡明天召集我们两人、以及其他重臣的主要目的,应该就是商议夏侯尚的继任者了。
司马懿感叹道:“征南将军身体抱恙已有一段时间了,想不到会在陛下御驾在外的时候……”
“如此一来,当务之急是要决定继任者。”
“可是这样做的话却有一个问题——”司马懿盯着我道:“倘若在陛下回京之前决定继任人选,这个决定便将留在京城的雍丘王、尚书令等人的意见排除在外了,不见得能够服众。”
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暗自佩服司马懿的老练。他仍用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盯着我。
“除非……继任征南将军、荆州都督的人,能得到雍丘王、尚书令等人的认同。”
我恍然大悟:“这样至少不会引起他们的反感。”
“嗯。合适的人选眼下便有一个,那就是你。”
“我!?”我十分惊讶,“我不行吧?我的年龄和资历,都不足以胜任啊!”
司马懿微微一笑:“无论年龄、资历、谋略、还是忠诚,你都最合适不过了。明日,我会向陛下竭力推举你,到时可不要推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