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着躺着便睡着了,半睡半醒间,亲兵进来叫我说曹叡派人来召见。我从榻上爬起来,天色已近黄昏,以为曹叡是叫我陪他一起用晚膳,赶紧重新洗漱一番,换了身月白色的新衣,才振奋精神应召而去。自己选的路,咬着牙也要走下去。何况我选的是我此生的挚爱。
来到曹叡的住处,却发现孙资也在,还穿着官服,倒显得我身上的便服不合时宜了。我整了整衣襟,恭敬地跪坐下来行礼。曹叡笑了笑,让我起身说话。
“叔权,朕叫你过来,是因为听中书令说监斩时出了些事,特意找你来问问。”
“原来如此……”我嘴里应着,看了孙资一眼。他姿态端正地坐在曹叡左手边,神情凛然,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
孙资、刘放,这两个“中书令”是在历史上留名的人。——留的不是什么好名声。
中书令孙资这个人,在朝中的地位可以说十分独特。这人五十多岁了,出身太原,据说自幼便有博学多才的名声,从曹操时代便得到重用。他和刘放一起,作为曹操的心腹参与尚书台的事务。后来曹丕代汉,两人都有很大的功劳。恰巧曹丕也想改革中央行政机构,便设立了一个“中书省”,让他们两人担任中书令。这样一来,因为接近皇帝身边,作为皇帝的私人秘书能够看到所有的文书,他们两人品阶虽然不高,权力却非常之大。而曹叡即位之后,对尚书省虽然作了调整,却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中书省的编制和权限。
我很清楚孙资、刘放这两人在历史上是什么样的角色。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在曹叡临死时胡作非为,曹爽和司马懿也不会成为托孤大臣,曹魏的命运也许会有不同。所以我对这两个人物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好感,平常也不会刻意和他们结交。加上我毕竟在朝廷的时间短、在外时间长,与中书省打交道的机会少。几年下来,最多与他们在朝会、宴会、庆典这些场合打个招呼寒暄几句,深入的交往可以说完全没有。
中午监斩的时候我的确有些控制不了情绪。薛礼当众喊了那番话其实就是有意在抹黑我,我心知肚明。但我没有精力向孙资解释,也不想跟他虚与委蛇地周旋,监斩结束后我只是跟他简单客套了几句。工作没做到位,他到曹叡面前告我一状,我并不意外。
“陛下和中书令想问的,是反贼薛礼临刑前说的那些话吧?”我并不避讳,开门见山地问,“反贼的污蔑之词,能有什么可信之处?从前先帝在世时,曾经派末将秘密出京,改换身份,游历吴、蜀。末将的这段经历,朝中的诸位同僚多少都有耳闻,不知中书令是否也略知一二。期间在成都时,为不暴露身份,末将的确接受过蜀贼给与的官职。这些事,回来之后末将也一五一十向先帝和陛下禀报过了。”
曹叡听我说完,微微一笑,转向孙资:“彦龙,朕就说么,南中郎将不会刻意隐瞒,也不会讳莫如深。”
孙资略一点头:“陛下说的是。既然如此,那的确是臣多虑了。臣与夏侯中郎将来往不多,对中郎将的许多事仅仅只有模糊的印象。冒犯之处,还望中郎将多多包涵。”
我回礼道:“中书令忙于政务,下官并非朝臣,在朝中时间本就不多,难有机会向中书令请教。听闻中书令年少聪慧,足智多谋,下官一直想着若能有机会,当点上一杯香茗,与中书令畅谈天下事。”
孙资露出笑意,显然是受用的:“中郎将过誉了。既然中郎将有意,老夫随时恭候。”
说完,他话锋一转:“不过还有一事,老夫险些忘了。刚好在陛下面前,顺便问一问中郎将。”
“何事,中书令尽管问。”
孙资捋了一下胡子,慢悠悠道:“那三名反贼的尸身,不知去了何处?”
我愣了一下,想起自己确实交待沈钟偷偷保管好刘权等人失去了头颅的尸体,但随后沈钟怎么处理的,我还没来得及问。还没等我回答,孙资又说:“老夫听闻,那三人的尸身被江陵长史沈钟下令暂时保管,并未遵循常例直接拉出城外掩埋。不知是沈长史自作主张,还是真有此事?当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我看了一眼曹叡,他满脸平静地盯着我。我想了想,答道:“确有此事,并非误会。的确是下官让长史沈钟暂时保管三人的尸身,不要就地掩埋。此事尚未来得及向陛下禀报,是臣的疏失了。”
随即,我面向曹叡行礼道:“陛下,臣斗胆请求,既然三名反贼的头颅已经送去永安示威,能否恳求陛下开恩,将这三人的尸身妥善安葬,以示陛下仁慈之心?”
孙资瞪了我一眼:“这三人可是意图行刺的反贼!陛下没有下令将他们暴尸示众,已足够仁慈!”
“臣知道,所以臣才斗胆请求陛下开恩。三人所犯的罪责十恶不赦,按律当斩。若能好好埋葬尸身,岂不更加彰显陛下以德报怨的仁爱之心?”
曹叡“嗯”了一声,缓缓道:“夏侯中郎将所言,多少有几分道理。既然人都已经死了,朕也不想为难尸首。其他两人姑且不论,那个刘权,多少也算是有些身份。既然叔权已经叫人留下了尸身,那就好好掩埋了吧。”
我心中一喜,急忙道:“多谢陛下!”
孙资却显得有些不满,没说什么话。曹叡随即邀请他与我一道陪他共进晚膳,说要给我们两人提供相互了解的机会。我不便推辞,孙资看起来虽有些不情愿,刚才答应的事也不好马上矢口否认,只得谢恩接受。
边聊边等的过程中,我颇有些惊讶地发现曹叡和孙资的谈话相当随性而闲适。两人交谈的口吻像是普通的长辈与小辈之间,话题也十分宽泛,从朝廷里的一些琐事到近期打算,几乎无话不谈,毫无君臣之间的距离感。我不禁暗地里有些担忧。看样子,刘放姑且不论,至少孙资深得曹叡宠信,曹叡对他几乎是毫无防范的。
聊着聊着,孙资忽然提到一个话题:“陛下打算何时回京?是否也该提上议程了。”
我顿时竖起耳朵,颇有些紧张地等待曹叡的回应。他不经意似地看了我一眼,淡然道:“这么说来,在江陵是住了不少日子,加上先前亲征汉中,离开京城已近半年,照理说的确该回去了……”
“皇上久离京城,恐怕京城民心不稳,臣以为应当早日商议回京之事,不可再拖延了。”孙资再次进言道。
“中书令所言有理。不过即便朕不在,京城也有朕的叔父雍丘王和一干重臣处理政务,不至于民心不稳吧?再说,骠骑将军司马懿挺身护主,伤势未愈,朕不想在这个时候匆忙动身。”
孙资行礼道:“既然陛下如此决定,臣谨遵陛下旨意。”
曹叡颔首,算是把这件事带过去了,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这时内侍通报说晚膳准备好了,曹叡便让送上来,由我和孙资陪侍用膳。
这顿饭吃得其实挺不舒服的。碍着孙资的面,我有话也不好说,多半时间是在充当听众。可偏偏孙资也好,曹叡也好,都不想让我显得过于疏离,时不时把话茬抛给我。我不得不接,又要绞尽脑汁琢磨如何把话接得符合场面又圆滑,实在有点累。
好不容易挨着把饭吃完,孙资很识相地提出要走,曹叡当然也不挽留他。客客气气地把他送走,我才长舒一口气,整个人都感到放松,坐姿也随意起来。曹叡笑着凑到我身前,低头在我脸上吻了一下。
“怎么,在中书令面前让你如此紧张?”
我双手捧着他的脸:“不是紧张,是我不喜欢他。你看得出来吧?”
“嗯,当然看得出。你的喜怒也都写在脸上。我一准知道你会不忍心让那三个人的尸首丢弃在城外的乱葬岗。”
我面露愧色:“你果然还是很了解我……”
他用手点了点我的鼻尖,满面宠溺之情:“你的柔软心肠,这许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三具尸体而已,我也不想过于苛刻。好歹是过去有恩于你的人,好好安葬了,你心里也能好受些。”
“谢谢你……你能理解就好……”
我抱住他,将头深深埋在他胸前,抱得很紧、很紧。他双手搂着我,无声地轻轻安抚。他身上的香气让我感到安心,也勾起了久违的激**念。
他贴在我耳边问:“今晚,总归不走了吧?”
“不走。今晚我哪里也不去,你赶我也不走了。”
我顺势将他平放在地板上,起身关上门窗,熄灭了大部分照明,俯身解开他的衣衫。他仰面望着我,湿润的眸子像是要滴出水来。
地板有些硬,地面有些凉,抵不过他柔软的身体和灼热的温度。自从行刺事件发生以来,我们总算有心情再赴巫山、共享鱼水。
纠缠了许久,我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他疲惫地喘息了一阵,翻了个身用手勾着我的头发,慵懒地问:“今日怎么如此生猛,我险些撑不住……”
我心知肚明,刚才那一战过于激烈,他确实有些吃不消。但我自己心里却舒畅了许多。几天来的痛苦、委屈、悔恨、愧疚、不安,似乎都在拥抱他、拥有他的过程中烟消云散了。
“许是多日不曾碰你了,把持不住。”我吻了他汗湿的额角,“你多歇息一阵。夜还长着呢,不急。”
他笑着拨开我的手:“就知道你不会这么放过我!别使劲折腾。这几日,我也没有休息好。”
“怎么,没有我在身边陪伴便睡不好么,陛下?”我调侃他。
“才不是!”他笑骂了一句,笑容渐渐淡去,轻叹一口气:“其实这几日,我也觉得想不通,为何刘权要这样对我。我自问,不论父皇还是我,都没有对不起他什么。为何几年过去,他还是会起反叛之心……”
我平复不久的心情再度纠结起来,轻轻搂住了他:“是我不好。对他……也对你。还好他没伤了你……还好……”
他抓着我的手腕,沉默片刻,低声问我:“我本来以为你会为他的遗腹子求情……”
“若我恳求到底,你会允吗?”
他没说话,只是抓着我的力道更强了些。我抚摸他的脊背,叹了一声:“我也想过求情,可我做不到。他不该伤你。哪怕他要行刺我,我都会原谅他。可是一想到他要杀的人是你,我实在……”
他往我怀里缩了缩。我又道:“再说我也想过,孩子如果真的留了下来,谁来抚养?我……我自问做不到。我对他的父亲心怀愧疚,又如何能够平心静气地将他养大?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孩子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真相,到时候又该如何处置?我实在没有这份担当……”
“你能这样想,不失为一种担当。不被期许的孩子,或许从一开始……”
他不说了,我也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搂着他。曹叡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心里多多少少对那个没能出生便随着母亲一起被处死的孩子有些伤感。我也一样。曾经无话不谈的好兄弟,到头来连他的一丝血脉都没能留下,我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抱着曹叡时我有预感,我们谁都不想再次谈及此事。这将成为一个被封禁的话题。
“说真的,先前孙资提到回京的事,你是怎么打算的?”我摇了摇怀里的人,“他说得没错,算上御驾亲征,你的确出来很长时间了……”
他叹了一声:“其实本来打算过了重阳就走的,不是都说好了?出事之后,总要先把这件事处理完毕。现在事情都结束了,你说,我什么时候走呢?”
我笑:“我想叫你别走了,把都城迁到江陵,可好?”
“行啊!我还巴不得跟你一起南征北战,仍旧做你的监军,一道打下这万里河山呢!可好?”
我们嬉笑打闹了一阵,他气喘吁吁地骑在我肚子上,长发披散,垂目凝视。
“我明日便下诏准备,十日之后,御驾回京。”
我紧紧握住他的腰,点了点头:“遵旨,陛下。那么回京之前,让臣好好服侍陛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