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当天,江陵城再度沉浸在欢庆的气氛中。尽管有中秋庆典的珠玉在前,这一次规模和排场都没那么大,我的不遗余力和司马懿的沉稳细心结合在一起,仍将庆祝活动安排得有声有色。
这一次的主题是“阅兵”,主要检阅的是水军。
自从今年年初援助江夏击败东吴水军之后,我和江陵水军可谓一战成名。被我从宋朝直接借鉴过来的“车船”成了最大的军事机密,这也是各路间谍削尖了脑袋想钻进江陵城的原因之一。我当然心中有数,把车船的设计作为最高机密,严防死守,不仅防敌人,也防自己人。这个时代,反水、投诚太常见了。谁也不能保证今天的“自己人”到了明天还是自己人。
不过在曹叡面前,我不打算藏着掖着。
阅兵主场设在江陵的水军基地。在我的坚持下,曹叡严格筛选了陪同他阅兵的随行人员。只有真正确保不会出问题的将官,才被允许近距离观看水军的演练场面。在秋高气爽的晴朗天气中,军容整齐的战船给了曹叡极大的震撼。亲眼看到之前,他大概没有真的想过,我能把江陵守军发展到这样的程度。
老实说,我对江陵的治军是狠下了一番功夫的。两年来我一门心思琢磨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如何提升军队的整体实力,从“质”和“量”两方面双管齐下。如今江陵单单只是水军,便拥有各式战船七十余艘,士兵五千余人,在魏国所有沿江的要塞城市中居于首位。更别提这支水军在我的严厉督促下,被训练得战力超群,同样在友军当中数一数二。我毫无保留地将装备和战力在曹叡面前统统展示出来,就是想告诉他,我在踏踏实实地做准备,邙山之策并非说说而已。
两个时辰的阅兵结束之后,不仅是曹叡,连跟随他来到江陵的官员们,看我的神情都变得尊敬不少。我看着他们肃然的表情,觉得现在曹叡哪怕是当场提拔我接替夏侯尚出任荆州都督,应该也不会遭到强烈反对了。我在年龄和资历上的不足,凭借我的努力和运气,正在一点一点切实地得到弥补。
有了阅兵成功的兴奋,接下来的宴会气氛从一开始就很热烈。曹叡在开场时亲自为我斟了一杯酒,这是无与伦比的荣耀。我兴奋得耳朵发热,感觉就跟婚宴上当众喝交杯酒一样,双手端着酒杯微微发抖。曹叡微笑着轻轻按了下我的手,更是让我脑子热得几乎要炸开。
“叔权,替朕好好守着江陵。将来,朕要从这里亲征,伐吴灭蜀,完成先帝、太|祖的毕生心愿!”
他的话惊了席间不少人。我猜很多人压根没想过他还有这样的野心,不过他们更加不情愿的应该是不想破坏自己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地位和生活。曹氏称帝的时间虽然不长,算上之前魏王时期,经历了祖孙三代,战事频仍的时期早已成为过去,朝廷中新的利益阶层已经形成并且趋向稳定。统一天下的梦想,早就不如曹操时代那样鲜明了。
但这却是我的梦想。
我端着酒杯恭敬地行礼,稳稳地回答道:“臣谨遵陛下圣意!”
众人纷纷向曹叡祝贺,当然顺便捎带上我。这些名士口才好、文采也好,夸人都不重样。一片热闹之中,似乎只有司马懿是冷静的。他始终平静地喝酒,平静地说话,好像完全不在意曹叡给了我怎样的面子,待我一如平常。
我趁机向他敬酒,他很给面子地喝了。我们俩的座位原本就紧挨着,他在我上手边。只见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曹叡身边的热闹,转向我微微一笑。
“原来南中郎将竟有这等宏图大志,难怪这两年在江陵如此努力。”
“一点狂妄的念头,司马将军不要笑话我了。”
“不必自谦了,陛下也是赞成的,否则也不会当众表明态度。”
我又敬了他一杯:“夏侯称不才,愿与将军同心合力,辅佐陛下,成就不世之功!”
“不敢,司马懿身受先帝托付,自当殚精竭虑。”
他不提“先帝”这个词还好,一提起来,我脑子里又是“嗡”地一声。又是先帝。又是曹丕。在这样的场合下,他为什么要提到曹丕?以曹丕对曹叡复杂的感情来看,临死前他真的会发自内心地嘱托司马懿好好辅佐自己险些害死的长子吗?
我一时失神,忍不住想起两年前曹丕去世前夕,如果不是我的冒险赌|博,曹叡恐怕已经死了吧?神不知鬼不觉,被曹丕派人在行路途中悄然抹杀,就像拔掉常年扎在心头的一根刺。然而曹丕自己应该也是矛盾的。他很清楚如果撇开长子,将皇位传给皇后嫡出的幼子曹晟,等于将大魏的将来推向东汉的覆辙,曹氏掌权以来一直严密防范的外戚和权臣将再度崛起。因而面对赌|博的我,他顺水推舟地做了选择。但私底下呢?谁能保证私底下,他到底是怎么跟司马懿交代的?司马懿和后宫郭太后有来往的传言,到底是他自己的选择,还是曹丕临死前的秘密授意?
“夏侯中郎将有心事?”
司马懿淡淡的话语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急忙垂下头避开他的眼神,答道:“失礼。司马将军提到了先帝,下官稍稍有些……感伤。”
“是么,先帝……”他悠悠轻叹,“先帝若在世,一定也希望能够看到陛下早日诞下龙嗣,大魏后继有人。”
他这话说得很轻,确保在热闹的宴会上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我出了一身冷汗,不解地看着他,轻声道:“司马将军,臣下妄议后宫中事,是否不妥?”
这么不谨慎,根本不像他会做的事。司马懿却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我以为这件事对别人来说不好提,在夏侯将军面前,却是另当别论。”
我苦笑:“司马将军真是抬举了!夏侯称官微言轻,在陛下面前向来不敢居功,没什么不一样的。”
司马懿略微点头:“果然是夏侯中郎将的作风。不过,若有机会,还是希望中郎将能劝劝陛下。关系国本之事,非同小可。”
他说的隐晦,点到为止,我却知道朝中其实早有议论之声。曹叡登基已经两年多,算上之前做太子的时候就大婚,先后已经有过两个正妻。但不管是关系不好的前太子妃虞氏,还是他自己钟爱的当今皇后毛氏,哪个都没为他生下一儿半女。算上后宫中的嫔妃和女御,他的女人应该不算少,可至今为止无有所出。也难怪,朝臣们私底下会着急,议论是不是皇帝自己“不行”。
说老实话,他至今没有孩子,我心里是有点暗自窃喜的。没有孩子,我愿意理解为他和后宫的那些女人们亲密度不高。以恋人的身份来说,我当然很高兴。但如果换一个身份,作为一个臣子,我跟所有人一样清楚这不是什么好事。
司马懿的意思,无非是委婉地想要我劝劝曹叡,即便真的喜好男风,皇帝的义务还是要履行,为王朝诞下继承人就是他最重要的义务之一。
我只得表态:“下官对大魏之心,与司马将军无异。若有机会,定会设法向陛下进言。”
司马懿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
这工夫,会场上一段表演结束,舞女们整齐划一地行礼退场。曹叡转向我和司马懿,称赞我们准备得不错。司马懿中规中矩地谢恩,我忍不住用炫耀的口吻表示:“待到晚间,臣等还准备了节目,陛下定然喜欢!”
曹叡兴致盎然:“哦?是什么节目?”
我有意卖关子:“陛下到时便知,定会喜欢!”
为了让他有惊喜,我特意没有告诉他准备了焰火表演的事。曹叡问了两句见我不肯说,也就很给面子地不再问。我正要吩咐下一个节目的表演者入场,席间忽然站起一个人来,步履拖沓地走到曹叡面前,却是刘权。
以刘权的官职,在这场宴会的与会者当中算是垫底,坐在最为偏远的位置。从他站起来到走近,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大家都盯着他,不知他要干什么。我也有些纳闷。自从曹叡来到江陵,刘权一直很低调,既没有上过任何奏本,也从未被曹叡单独接见。我根本没想到他会在宴会这样的场合突然站出来。
曹叡的目光也落在刘权身上,看着他走到近前,恭恭敬敬地跪下来行了个礼,开口时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臣刘权,见过陛下。”
“免礼。刘卿何事?”
刘权明显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臣、臣没什么事,就是……就是向陛下请罪。臣……未能整顿好江陵的屯田,有负、有负陛下嘱托。”
“原来是这事啊。无妨,朕已与南中郎将商量过了,你不熟悉江陵附近的地理、农时,这事不能完全怪你。你安心随朕回京,继续为朝廷效力便是。”
刘权连声道谢,又说要敬曹叡一杯酒,请求曹叡能给自己这个机会。曹叡欣然同意。确实以刘权的官位来说,他原本没有资格在这么近的距离当面向曹叡单独敬酒。想来曹叡会同意,也是看在他的“刘备长子”身份上。至于是不是还考虑了我的面子,我虽然不想妄自抬高自己在曹叡心中的地位,但我相信还是有那么一点的。
内侍机灵地拿来酒爵,为刘权斟了一杯酒。刘权跪在曹叡的宴席桌前,举起酒杯。两人隔空干了这一杯酒,刘权仰头喝完之后忽然做出惊人之举。
他将酒杯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我愣了一下,曹叡也愣了一下,周围距离近的人看到这一幕也都不由地愣了。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短短几秒钟里,刘权猛然从地上跳起来,借着一跳之力骤然扑向曹叡,同时右手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高高地举了起来。
寒光一闪,我惊讶地发现他掏出来的竟然是一把匕首!
我大喊一声:“刘权!!”
一切都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密集发生。直到我抱住刘权的腰将他扑倒在地,撞在地板上的声音和钝痛传入感官,我才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权掏出藏在怀中的匕首,扑向了曹叡。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人不是我,也不是当事人曹叡,而是司马懿。
在我沉浸于对刘权的愧疚和同情交织成的复杂情绪中时,司马懿以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的清醒,比我更早发现刘权举动中的异常之处。
所以在刘权行刺的一瞬间,他的反应也就比我更快。他挡在了曹叡身前。他就坐的位置原本就比我更加靠近曹叡。
大殿中惊叫连连,一时间乱成一片。我死死地将刘权压在身下,急切地确认曹叡的情况时,发现司马懿倒在他身前,正被两个内侍一左一右搀扶起来。司马懿那身褐色朝服的肩头,深深地插着一把匕首,匕首的周围正迅速洇出一大片深色的痕迹。
我打了个寒战,再看曹叡,他毫发无伤,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迎着我的目光缓缓地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我,以及被我压制的刘权。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他生气了。
他在生我的气。
“来人!”曹叡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将南中郎将夏侯称和江陵屯田校尉刘权一并关押起来,等候审理!”
我顿时蒙了。与我没有任何隶属关系的禁军士兵毫不客气地上来拽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才想起要争辩。可话还没出口,我看到曹叡看向我的眼神,那么愤怒,那么冰冷,却隐隐闪着泪光,紧蹙的眉头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我咽下了所有的话,顺从地让禁军将我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