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叡说他至少会在江陵待到重阳节后再返回洛阳,我心里也有数他来江陵只是“巡视”,无法长期停留。因而随着节日的临近,我内心的不舍之意越来越强烈,巴不得时间能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能长一些、再长一些。可时间的流逝从来不顾虑人的心情。重阳节很快就要到了。在他的授意下,我和司马懿一道准备了盛大的宴会,按照宫宴的标准,做好了宴请高级将官和少量当地名士的准备。
我很清楚曹叡即便没有明说,这场宴会也很有可能是他的离别之宴,心下不舍,干活更是格外卖力。宴会的每一个环节,我都尽可能亲力亲为,亲自确认能够想到的所有细节。我甚至主动请求马钧增加了烟火表演环节,想复制中秋夜宴的盛况,给曹叡的江陵之行画下一个圆满而华丽的句号。因而几天来,我一直忙得像陀螺一样团团转,连晚上到曹叡房里“报到”都有些力不从心。
重阳前两天的晚上,他终于忍不住诘问:“我说你啊,是不是也太敷衍了些?你这几天有什么心事吗?”
“啊……这个,抱歉……”
他用力推了我一把,皱眉道:“这种事是要你道歉么?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这几天你都心不在焉,莫非是厌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抱住他哄道:“你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厌了?快别说这种话来吓唬我。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他含嗔带笑,追问道:“那就把你的心事说给我听。心里有事,当面瞒我,胆子可不小!”
“这几天我的确心不在焉,对你失礼了。可是我……”我咬牙,一口气说了出来:“想到重阳过后,你大约很快便会动身离去,心里不是滋味。”
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我把他拥入怀中,抚摸着如缎般的长发,在他耳边轻语。
“我舍不得与你分离,一千一万个舍不得。可我既不能跟你回京,也不能把你留下。你特意从关中跑来看我这一趟,我不知有多高兴、多激动。我本以为自己应该心满意足。可临到离别才发现,原本做好了十年不见的准备,骤然解禁,食髓知味,要再放手比前一次不知道难上多少倍。明明我是赚到了不是么?明明不该贪得无厌……”
我强忍着心中激烈的动摇,拥抱他的手腕却抖得厉害,怎么都克制不住。他安静地缩在我的怀抱中,沉默良久,才闷声说:“你以为我就舍得吗?还不是你……”
“对,都是我不好,是我非要建功立业,非要一统天下,非要……”非要为他逆天改命。是我自作自受招来的这份相思之苦。可如果我不去做那些事,穿越时空重生一场的意义又何在呢?
“现在才想起舍不得,那你不是更应该好~好~表现?没来由地却泄了气,是想怎么样?”
他微凉的双手悄悄抓住了我的背,用力。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认真反省,确实是我不好。恋人在怀还想东想西,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再上战场我全情投入,使出浑身解数,逼得他再也无暇说出半个不满的字眼。眼瞅着折腾到后半夜,子时都过了,我俩却愈发精神起来,睡意全无。战事间隙,便靠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舒缓气息,恢复体力。
我问他:“说真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应该在考虑了吧?”
他并不否认,轻点头:“我想着,重阳过后,再过个五六天吧。禁军全部做好行军准备也要这些时间。”
“那么说我们还有不到十天……”
他微笑,抬手抚平我的眉心:“别皱眉了。是你自己要问,跟你说了,你又不开心。”
“……总要问一问,免得你突然跟我说第二天就要走。”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又不是我一个人。几万禁军呢,岂能说走就走。”
“是啊,你是皇帝,我忘了。你不是一个人……”
“说着说着又伤感起来,你要不要变得这么快?真不像那个在水战中击败孙权、逼退陆逊的南中郎将啊。”
“怎么,嫌我多愁善感、不够阳刚?”
“别、不敢!快些收着,不是才刚满足了?怎么又……”
“嘿,你不知道武将最是争强好胜么?你如此挑衅,我怎么忍得了?”
“你体力恢复得未免太快……”
“你还有气力说话,看来我确实努力不够。”
屋外暗云流涌,月色晦暗,屋内昏暗几乎不能视物。我们没有点灯,怕被人看到影子,连一根最细的蜡烛都没点,完全藏身于黑暗之中。视觉不起作用,听觉、嗅觉、触觉都变得异常灵敏。脱离了视觉画面的影响,反而能够更好地感受彼此。每晚,我们都用这样的方式无声地倾诉,共享生命的至高无上。
这一次他终于累得狠了,意识也有些迷迷糊糊的,不甚清明。我见他已到极限,便为他做了清理,自己也收拾了一番,一同躺下准备睡觉。他在被窝里抓住了我的手腕。
“干什么?还想再来?你可受不住哦。”我调侃他。
他疲惫地笑笑:“就算你想,我也不准了。不过,说说话总还可以。”
我揉着他的头发,怜爱地看着他:“说起来,你自从来到江陵,每晚都放任我胡作非为,每日睡到中午才醒。如此日夜颠倒,身体吃得消么?”
“你现在知道心疼我了?方才那架势,倒像要把我吃了。”
“我……虽然心疼,可是足足两年没碰你,实在是顾不上体贴。”
他故作大声地叹气:“所谓心疼,不过嘴上说说而已。”
“那我接下来几天便不再碰你,每晚只抱着你说话,可好?”
他眼波流转,狠狠瞪我一眼,咬牙道:“好啊!看谁忍得住!”
我赶紧把人搂在怀里哄:“开玩笑的,别当真啊。我这不是觉得过意不去么?你不像我,身子弱,每天这么纵欲过度的,我担心你伤了元气。再说,每日午时才起,旁人看来不免有懒惰之嫌,于你的名声也是损害。——我只觉得你为我付出太多。”
他的身子整个柔软下来,紧紧贴靠着我,轻声道:“这么一点付出,算得什么?你竟也放在心上当一回事。你放心,我不会亏待自己。随行御医一直在给我调理进补,我的身子还没那么不中用。至于怠惰政务一节嘛……随他们去吧。在外不比在京,没有那么多事务需要处理,那些名士们也没那么勤奋。”
顿了片刻,他又叹道:“只有被你这样拥入怀中,我才觉得江陵这一趟,当真没有白来。我想早些来的,可是找不到机会,让你久等了……”
我眼睛发酸,搂得更紧,闷声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这一趟,真是难为你了!”
他不说话,猫一样蜷缩在我的臂弯中。我们紧紧相拥,沉默地感受肌肤的温暖,过了许久,他忽然轻声问我:“你……这两年,当真没有别的人?”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别的人?什么别的人?”
“就是……”他咬着下唇小声说,“就是枕边人么!!”
“当然没有啊!你看,我屋里冷冷清清的,连个侍女都没的!”
他垂着头不说话。我揶揄道:“原来你还是介意啊!明明以前说过,我要是婚娶你绝不阻拦,还要给我最名贵的贺礼来着!”
“你、你别怪我……我说不阻拦你娶妻成家,也不是诓骗你,只是……真要想到你与别人同床共枕,心里还是有些……”
那你就没跟你的皇后、嫔妃们共享**吗?我也很想这样问,可这话终究是问不出口的。伤了他,我自己也不好受。
“放心吧,我说过除了你谁都不要,也不是诓骗你的。不信你去问问,江陵城多少人上杆子要用美女、清倌来跟我套近乎,哪个曾经得逞过?”
“我堂堂天子,问这种事不太合适吧?”
我大笑:“你还真想问,看来是不信我啊!”
“你不要曲解,我没这个意思!”
他在我怀里挣扎表示不满,被我轻易制服。老实下来之后,冷不防又闷声道:“你别对自己太严苛,憋坏了也不好。若是偶一为之,未尝不可。只是不许养在身边,也不许动情!”
“是是是,我的陛下!我心里只有陛下你一个,此生此世的情分也都给了你,再没有多余的给别人了,这样行么?”
他含嗔带笑地“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我无奈地笑着,拥他入怀。说实话,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他,究竟是变了还是没变。一直在一起的话,他的确会慢慢卸下内心的种种防备,直到将柔软而真实的自己完全展现在我面前,肆意表现他的独占欲和不安感。而一旦我们长时间分开,他身上便会出现让我感到陌生的部分,甚至会令我感到害怕。
我真希望他能一直保持赤子之心,却又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陆陆续续地,他也对我说了不少,两年来朝堂、后宫发生的种种,没有一刻能松懈。他为自己母亲大张旗鼓地追封、改葬、立庙的一系列举动,差不多算是在明面上和郭太后撕破了脸。他对我说他知道这么做会让太后不高兴,但既然太后已经有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即便不做这些事,太后一样看他不顺眼。左右都是一样的结果,他索性按照自己的意愿放手去做。
对母亲身后哀荣的补偿多少让他找回一些内心的平衡。他很高兴地对我说,等我以后回到洛阳,一定要带我去他母亲的墓园祭拜,让母亲好好看看我们。边说,他边用修长的手指轻抚我颈间的平安扣。那是我们的定情之物,我从不离身。
他终究疲累,先我一步睡着了。我拥着他,耳中萦绕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借助暗夜的微光贪婪地注视着他,小心翼翼地摩挲他面颊的轮廓。这如同珍宝一样的人,马上就要再度离我而去,下一次相见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这两年我熬得无比辛苦,尝到这次的甜头之后,我还能继续耐着寂寞苦苦煎熬,等待不知何时才能再次得到的相聚吗?
我担心自己没有这种忍耐力。为了自己好,我是不是应该更主动些,把事情再加快脚步推动一下?
这个时候,若是能与星寰商量、听听他的意见就好了。我不无遗憾地感叹。真不知道星寰这家伙,两年来销声匿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以前明明一到关键时刻就像未卜先知一样主动出现,这两年别说见他本人,连一句话、一封信都没有。我虽然反复告诫自己不能过于依赖他,可规划战略这种事,我一个人没有信心啊。
曹叡在我怀中轻轻动了动,惊醒了我,让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怀里抱着一个、心里却想着另一个,冷汗顿时出来了。我这不算精神出轨吧?应该不算,应该不算。我都两年没见星寰了,他当年离开洛阳、离开我的时候,说的也很坚决了,他跟我绝对不会有什么可能性,他心中也有自己忘不了的影子。虽然不知道他对我为什么这么好,至少他保证绝对不是情爱。
等送走了曹叡,我还是想办法打听一下星寰的下落吧,虽说多半是徒劳无功的。
等送走了曹叡,我也得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做才能推动历史的进程快一点、再快一点,赶在曹叡的有生之年,至少让我实现抱负,好好地守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