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铜片檐铃被风搅得相碰,清脆的叮铃声扰了屋内人的清梦,翟阙从书桌上睁眼时,正看到屋外桂花树光影斑驳,透过棂窗落在桌边支着头休憩的人面上。
“二哥。”
“醒了?”
“嗯。”
翟朔喝了口茶水,用手点了点桌面,示意要溜的人停步,“翟渊渟。”
翟阙手已碰上门框,闻言讪讪转过身,听这语气,怕是要跟他算账。
“跪下。”
果然。
他一回身,衣袍下摆一撂,直挺挺跪在人面前。
“二哥”,翟阙伸出手拽住座上人的衣角,“昨夜我不是有意不报的,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翟阙仰头看人的眼中都是懊悔,细看还有点点泪光,翟朔把衣服从他手中抽出,
“少来。我问你,翟府宵禁是几时?”
“戌时。”
“你这几日都是几时回府的?”
翟阙心虚地垂下脑袋手搅着自己衣角玩,又听翟朔继续道,
“你娘纵着你,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真当没人管得了你了是不是?”
“别忘了,你也是许了人家的。”
翟阙本想分辨几句,被这一棒子打蔫吧了,颓丧地跪也跪不直了。
“小雀儿,你知道什么是罪大恶极吗?”
翟阙茫然地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
翟朔叹口气道,“若你受二哥影响,走了二哥的老路,那二哥才真真是,罪大恶极。”
翟阙不解地看着他,“二哥,难道情之所钟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吗?”
翟朔被他问得一愣,恰好敲门声响起,他想也没想让人进来。
“世子”,应闻大喇喇推开门看到翟阙在地上跪着,退后一步半掩上门,“侯爷请您过去。”
“知道了。”翟朔起身两步又折回来,“我不回来,不许起身。”
情之所钟?
翟朔路上咀嚼着这四个字,不禁摇头莞尔。
“情”之一字,他那自小养在深宅大院,外人都没见过几个的幼弟当真懂吗?
翟朔踏进前院书房时,翟文通正端着什么在细细看,听到开门的动静只手点了点书案侧边的官帽椅示意他坐下。
他品了半盏岩茶,须发花白的人才抬起头来,冲他挥了挥手中的信笺,笑得刀刻般的皱纹都舒展了些,
“大喜呀。”
翟朔不解道,“父亲这是?”
“你还记得柳家小姐吗?”
翟朔预感不妙,摇头道,“记不大清。”
“就是那位柳太傅的亲孙女,你们小时候见过的,你还从蛮子手里救过她呢。”
“如今柳家小姐到了出阁的年纪了,听说你还未婚配,柳太傅传了书信来,想与翟家结亲。”
翟朔接过翟文通手中的书信随意扫了一眼,对方还在感慨,“你混名在外,我只当这辈子没法亲眼看你成亲了,不想命里还有这桩姻缘。翟家远在关外,京中情势如何一概不通,若是能与柳家结亲。。。”
“你做什么!”
翟文通只顾自己说得高兴,不想一扭头看到翟朔正两指夹着信笺在烛火上烧得认真。
“父亲还是收了这些心思吧,孩儿说过的,不成亲。”
翟文通怔怔地看着最后一点碎屑在翟朔指尖被捻成黑灰,一时无言,连气都生不起来,重重坐回圈椅里。
“你大哥早些年不知中了什么魔障,黄冠一戴,做了道士。求仙问道,书信也不寄来一封,我只当没这个儿子。”
“可你不同,你是圣人钦点的翟家世子,翟氏亲旁十二支,七万玉门军将士,塞外边疆千秋万世的安定,全系在你一人身上。眼下贵妃母家独大,奸相把持朝政,各世家相互攀附,互为依靠,才能勉强保全自身。柳家递来的哪里是婚约,是乱流中的救命稻草,你不牢牢抓紧,难道等着别人对我们下手,在激流中粉身碎骨吗?”
“我与那柳家姑娘,并无情分。”
“世家联姻,情分有什么要紧?”
翟文通的手拍得书桌震响,茶盏被拍翻滚落在地,清脆的一声碎响,门外的下人想推门又不敢,纷纷面面相觑。
这对父子争执的时候不少,但是今天好似格外激烈。李管家侧耳听到翟文通又是一阵猛咳,手揣在袖间思索了一阵,吩咐人去请翟阙来。
翟文通咳声转缓后,翟朔起身,当着他的面,脱掉了外衣,上身的里衣也被他自己扒下后,翟文通看着那背上纵横交错的刀剑疤痕,一时说不出话。
翟朔在他面前跪下,袒露出前胸的贯穿伤口,创口深长,紫红色的一道道,像藤蔓一样缠满了年轻的躯体。
“父亲。”
翟朔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孩儿十四岁就随父亲上战场,十六岁当了父亲的副将,十七岁父亲伤病重,我便领了玉门军,转眼已七年。”
“两军阵前,孩儿从未生过半分退却心思。孩儿不求功名,不喜厚禄”,翟朔自嘲地笑了声,“只求,只求对得起此心而已。”
“我想成亲,只是我想娶的人绝不是柳家姑娘。”
最骄傲的儿子的这番剖白,比任何刀剑都更刺得翟文通难受,他扬起手将重重的一巴掌落在了翟朔脸上,
“混账。混账。”
他的声音又抖又哑,“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账。你不愿,难道指着你那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的弟弟担起这联姻的担子来嘛?”
翟朔突然想起临走前翟阙的那句话,
“情之所钟,当真能随意改变吗?”
他复又直起身,“不必联姻,我护得好翟家。他不愿的。”
翟文通冷笑了声, “我早知他不愿,他那副身子,能指望他什么呢?倒是你,太过天真。我还没死,与柳家的婚事,轮不到你做主。”
“我也不愿。”
翟文通看着他那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一时气急,摸上了门后挂着的马鞭,高高扬起,还未落下,就被突然推门而入的人抱住了,
“父亲不要。”
“小雀儿?”翟朔眉头一紧,“你出去,这没你的事。”
“滚开,让我打死这混账。”翟文通气大,翟阙却还是抱着他不肯撒手,可他哪里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军的对手,混乱中,几道鞭子还是落在了翟朔**的身上,霎时间就是几道鲜艳的血痕。
翟朔眼睛都不眨一下,身形不动,仿佛那几道使了全力的鞭子不是落在他身上。
翟阙眼见抱不住翟文通,干脆扑在翟朔身上抱着,想用自己身子挡着。
“滚开!”
翟朔抬手拍着他的背,眼神示意门口几个下人来把翟阙拉走,翟阙被架着后,又是几道鞭子雨点般砸下,
“你愿不愿?愿不愿?愿不愿!”
翟阙分明看到几滴冷汗从翟朔额角渗出,他却还是咬着牙一言不发。
翟朔胸口背上的血在翟阙眼中模糊成了一团,他喊了几声“爹”无济于事后,嘶哑道,
“我愿意!爹,我愿意,我愿意和康家三小姐成婚的,您就饶了二哥吧,饶了他吧。他疼。”
翟文通一时愣住,下人松了手,翟阙手脚不稳地爬到翟朔身前抱住他,低声道,
“爹,放过二哥吧。有康家在,您不必执着于柳家。放过二哥吧。”
翟阙的声音越来越低,翟朔这才看到他面色惨白,刚唤了两声,人就软得没有骨头般从他身上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