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热气氤氲,烛火摇曳,江展暮浸在水里,任由傅珉为他清洗。水从胳膊滴落,激起一圈涟漪。
他枕着傅珉的手,昏昏道:“如今圣上有意为你家平反,你若回京,届时有我和我父亲为你作保,定能保你平安。”
傅珉没说话。
“再说,如今朝廷正缺武将,你若是回京,定能被重用,此后我们便能日日夜夜在一起,不像如今,你还背着谋逆的罪名,何其不雅呢?”
“难为你现在还替我想着雅不雅的事,你现在这样就雅了?”傅珉捻着手里的白沫,唇角勾起一丝邪笑。
江展暮一惊,拿他的手在水里涮干净,嗔怒着让他把自己抱上床去。两个人在床上相互倚靠着,江展暮窝在他怀里打呵欠。
“我说真的,十三,你多替我想想呢?我父母尚在京城,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让她以为我死了,她只怕是要哭死在家中,我知道我不算是个孝子,但也不忍心让母亲伤心。”
“不说这个了,多没意思?”傅珉说。
他起身吹了蜡烛,室内顿时陷入黑暗,只有点滴月光从窗棂落进来。
江展暮趴在他身上,“怎么又不说了,你把我关在这里你还有理了?”
傅珉拉过被子道:“不关,明儿我就叫人撤了,你说得对,这些事情强求不来,我也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你上有父母兄弟,下有侄儿侄女,一大家子人,我若执意将你带走,你也不会真心和我好,至于未来,一切交给天意好了。”
江展暮嘀咕道:“你怎么突然这么禅意呢?该不会哪天就要去剃度出家了吧?”
傅珉笑了声道:“你信道就不许我信佛,佛说四大皆空,我也该学着四大皆空。”
江展暮抬指放在他唇上,“我不许你说这些,什么空不空的,你还有我,你空了我怎么办?”
傅珉拉过他的手放在心口。
“十三,我说的,你真不打算考虑考虑?”
黑暗中,傅珉的眉头紧蹙,唇角也绷紧了,缓了许久才哑声道:“真别说了。”
“逃不开的。”江展暮叹气:“圣上当年也是被奸人蒙蔽,你的仇人是欧阳献,不该是朝廷。”
傅珉闭上眼睛,喉咙里滚出一股血腥气,眉心泛起一阵刺痛。
“我傅家上上下下百余口人的性命,因欧阳献构陷而死,我确实要手刃欧阳献为家报仇,可皇帝真就一点责任也没有吗?没有欧阳献,那还可能会有马献顾献关献金献,如果当初被构陷的不是傅家,而是江家呢?”
江展暮蓦地一怔,竟无言以对。他不是没想过这些,很多事情,无论是他,还是傅珉,其实都选择了逃避。
傅珉又道:“我不读圣贤书,却也知忠君乃是臣子本分。玉郞不愿陪在我身边,我认了,你家世代为官,你有你的顾虑,可如果当初是江家遭此劫难,就算我不追随你,也一定不会用圣贤的道德标准来劝你。”
“说什么放下,不记恨朝廷,当真是要我四大皆空吗?玉郞,可否还记得十六娘?她当年怎么死的,你比我更清楚。”傅珉的身体微微蜷缩起来。
他难过极了,只想在爱人怀里寻求一点少得可怜的慰藉。
人如浮萍,漂浮在这世间,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各自都有各自的牵绊,个人的事在大千世间中显得是那么无足轻重,而个人的事情在个人的眼里又是重若千钧的,渺渺人世,随波逐流最是轻松,可偏偏就是有那么一些人,不想随波逐流,选择逆流而上,与仁义礼智信世间一切的大道理相抗衡,于是撞得遍体鳞伤。
江展暮抬头吻他,“好了,卿卿,不说这个了。”
傅珉迎合着他的吻,恨不得把他揉碎了,揉进怀里揉进心里,只有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江展暮心里越疼,索吻便越激烈,他不知道这样相互依偎在一床被子里的时光还有多久,也许,不会太长了。
·
京都。
刚下早朝,江华松正和几个同僚结伴出宫,还没到宫门,皇帝的贴身太监柳公公便急忙叫住了他。
“江大人请留步,圣上有请。”
别过同僚后,江华松急匆匆去了乾清宫,三月的京都已是一片暖意,处处鸟语花香,他在殿外稍候,等待柳公公传他觐见。
只一时,柳公公便走出来,恭敬道:“大人,请。”
江华松微微颔首,他上了年纪,须鬓斑白,眼睛里蒙着一层白色雾气,脸上的皱褶十分疲惫地向下耷拉着,还未到花甲之年,却已然看上去没了精神气,着实是年节时大病未愈的结果。
皇帝赶忙前来搀扶他,江华松正要下拜。
“老师不必多礼,还请上座。”皇帝道。
江华松拱手道:“谢圣上。”
皇帝正值壮年,还不到三十岁,正是精力旺盛,想做出一番大事业的时候,然而眼下朝廷可谓是虎狼盘踞,若是没点手段,只怕皇帝也只是权臣手里的一枚棋子。
当年傅家谋逆一案便是如此。
他身着一袭团龙袍,朝着江华松投去一抹担忧,毕竟是自己亲手提起来的宰相,可这宰相没当两年,如今居然有了将死之兆,令他心生忧虑。
“朕前日派了太医去江府,太医说您的病有所好转,如今怎么还反复了?”
“承蒙皇上挂念,下官身体无碍,只需稍养些时日。”江华松道,说完他咳嗽了两声。
皇帝眉头微微蹙起,按照惯例说了几句让他回去休息,不用上朝的客套话,两厢推诿后,双方也不再提了。
“雁州之变,绝大多数人的意思是暂且放任不管,收紧边线,先解决南方之困,以朕之见,也是如此,毕竟眼下在雁州的并非郭天君之辈,而是傅家遗子,傅十三……”
皇帝顿了顿,“说起这个傅十三,他和江家还颇有许多渊源。他与锦颂乃幼时挚友,只是听闻师母很是反对他们来往,这是为何?”
江华松笑道:“夫人拙见罢了,无非是觉得傅珉太过顽劣,担心带偏了犬子。”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而傅家之变后,锦颂却连上十三道奏疏,要带兵清剿傅珉,幼时挚友如今却反目成仇,甚是可惜。”
“眼下雁州之变,锦颂遭到囚禁,生死难料,老师就不想让朕派兵解救?”皇帝问。
江华松道:“雁州不足为虑,傅珉虽说记恨朝廷,但他现在还依附于飞彪王曹鞍,只要朝廷安抚好曹鞍,傅珉自然就算不上威胁。”
“朕观雁州战报,此前不曾知道锦颂对领兵作战也有一番见解,也难怪曾经那样激进,敢情是错用了人才,致使锦颂心头不满了。”
“犬子无知,望圣上赎罪!”江华松赶紧道。
“老师误会了。”皇帝让太监将他扶回椅子,“朕是想着雁州不能不管,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臣子在外受苦,自己却不闻不问,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此番召老师前来,便是想向老师求教破局之法。”
江华松捋了捋胡子,思索片刻,说道:“犬子的情况看似危急,实则不然,傅珉必不可能对他下死手。圣上若有意破局,可下发两道诏书,一道是给曹将军的劝降书,一道是给锦颂的调令,令其暂代两省总督之职。”
皇帝眸光微敛,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似乎是听到了满意的答案,笑道:“本想说约老师对弈一局,既然老师身体不适,那只好下次了。”
飞彪王曹鞍盘踞章阳省,雁州位于章阴省,此举乃是阳谋,将曹鞍的所有地方权限全部交予江展暮之手,一是回避了傅珉的立场,二是表明朝廷对江展暮固守雁州的嘉奖与皇帝对他的重视。
以回避立场之后的角度来看,江展暮如今的地位不是高于傅珉,而是在飞彪王曹鞍之上。
至于此事是否也在江展暮算计之内,那就不得而知了,至少他在接到调令时只是轻飘飘说了句万岁,脸上半点看不出惊讶的神情。
暖阳席卷西北,两道诏书下达时,傅珉正带着人在外巡查,来报的人一说完,他差点没呕出一口血来,脸色几乎是瞬间就变得惨白,几乎是立刻下令回营,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片刻不敢耽误,就是要赶在飞彪王到之前回营。
要不然,那么多的筹谋算计,一下子就全完了。
“这是我们西北盛产的麸子酒,特地献给大人当贺礼。”曹鞍拍拍手,立刻就有七八个兵士抬着酒和肉进来。
西北的羊也有一番风味,曹鞍令人直接夹起火盆当场涮烤。
他是威名赫赫的飞彪王,民间亦称他为西北王,手领西北三十万大军,个个都是精兵悍将,守卫西北边界,战功赫赫。
江展暮与他同坐在主位,他一身鲜红锦缎麒麟袍,脸上刻满了岁月斑驳,斑白的鬓发里书尽了他的沧桑,战场的残酷与风霜尽数镌刻在他的眼睛里,无论现在如何,他曾经也是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的悍将,值得所有人的尊敬。
他有些谄媚的笑容里表明了他此番前来的态度,一看便是接受了朝廷的招安,来找新晋两省总督表忠心的。自大盛建国以来,总督一职鲜少设立,军政一体,还是两省,开国以来唯此一人。
“王爷此来路途遥远,怎么不让少将军前去迎接?”江展暮举杯道。
曹鞍拿起杯子一口干了,行为举止仍旧带着久征沙场的那种不修边幅,手拿起肉就往嘴里塞,骂骂咧咧道:“我哪敢劳烦他啊?要来救雁州,说来他就来了,若我知道他会把大人您当做俘虏囚禁起来,那小王一定会阻止他!岂能让他如此侮辱朝廷命官!”
装疯卖傻。
江展暮微微挑眉,浅声道:“看来,王爷此番是来替少将军求情的。”
曹鞍忙道:“哪里哪里,我那侄儿不懂事,是想请大人多多见谅,但他既然犯了错,理应要罚!”
再说这飞彪王,他曾与破阵候结为异姓兄弟,又将自家妹子嫁给破阵候当了继妻,二人生育一儿一女。这两家手中都握有重兵,结亲之事让朝廷深感忧虑,于是先将傅家派去东南一段时间,后又将傅家召回京城。
傅家谋逆一案,飞彪王的妹子也死了,他这人向来是个快意恩仇的男人,见子侄前来投奔,哭诉家中惨案,自然也是气不过,发誓要为傅家报仇。
话又说回来,这几年下来,大家也看清了曹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毕竟骨子里还是个忠臣良将,给朝廷效忠了几十年,突然让他拉旗造反,那还是不容易的,不过让他割据一方,他又是有这个想法的,于是在忠臣与叛臣之间反复横跳,搞得朝廷用他也不是,打他也不是,也是因为有他,这才让朝廷暂且忽视北方乱局,更加重视南方那几伙流寇了。
归功于曹鞍摇摆不定的特质,郭天君还多次发檄文要讨飞彪王,檄文中最有含金量的一句便是‘区区杀妹之仇,不足挂齿。’,引得曹鞍差点没吐血身亡。
要说傅珉埋不埋怨这个舅舅,总之他要是真听他舅舅的,这时候也不会在狂奔回来的路上了。
酒过三巡,江展暮有了些许醉意,懒了身子,松散地斜斜坐着,一边是曹鞍在为台下的表演叫好,一边是一直默不作声的惊龙将军。
江展暮单手举着酒杯,朝着惊龙将军道:“听闻将军舞得一手好剑,不如给大家助助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