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天还没亮,傅珉早早披了衣裳下床,嘱咐丫鬟拿自己昨天买的燕窝煮粥,他自己就着热水吞了块饼就算完了。
顶着寒风,他没闲着,趁还有时间,赶着去萍乡县城。
“师傅,我前些日子托你做的手套好了没?好了我就取走。”他敲开裁缝铺子的门。
裁缝师傅睡眼惺忪,刚想骂两句,一见是他,打了个激灵直接醒了,忙不迭取了手套来。
“好了好了!劳您亲自跑一趟,小的还说待会儿给您送去呢!”
“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劳您费心。”傅珉说完,紧着又去县城南边。
一所旧宅子收拾地差不多,傅珉转了一圈,连连点头道好,给负责这事的小厮赏了几两碎银。
“抓紧着点儿。”他道。
这地方偏僻,周围没什么人烟,房子空了许久,修缮花了不少银子,卖家都替他嫌亏,但傅珉乐在其中。
等他回了营,江展暮迷迷瞪瞪地吃燕窝粥,没注意到他进来,只觉得有股风往项窝里钻,冷得直打哆嗦,叫丫鬟把帘子给拉好。
“怪我。”傅珉在他边上坐下,笑着抬手碰了下他的脸,“冷着了?”
江展暮打了个冷战,像只犯困的小狐狸,“十三?你去哪了?”
“给你做了双手套。”傅珉往手心里哈气,把手搓热了,从怀里掏了手套出来,“来,手给我。”
手上生了冻疮,夜里发痒,傅珉在他手上抹了冻疮膏涂开了,这才给他带上新做的皮手套。
丫鬟来收碗筷,看着碗底剩的粥道:“还剩小半碗呢,又不吃了?”
江展暮浅浅晲了她一眼,丫鬟嘟囔了一声。
“不吃完就不带你去游山了,待会儿饿了怎么成?”傅珉捧了碗喂他。
总之又是一顿哄,傅珉乐得惯他,江展暮也放了性子,没拿出当官儿的气派,从箱底里翻出自己以前的少爷脾气,喜欢傅珉这样娇惯他。
这种日子过惯了容易上瘾,万一再和傅珉分开,那肯定又不适应了,不过他懒得顾及以后,先把当下享受了再说。
出了军营要走一段路,才到山脚,从山脚到半山腰的祥云观又是一个时辰的路程,傅珉本来给他准备了肩舆,不让他走路,但他不乐意,傅珉只好把他抱上马,给他拢好了大氅,两人共乘一匹,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山脚。
今日路滑,走着上山还很不便,许久没走动,腿是软的,但他还是坚持自己走上去。走了一会儿,碰见个卖鸡蛋的婆婆,一问才知道,她是山上的农户,本来都到了要颐养天年的年纪,结果儿子被征了壮丁,到现在没回来,不知是死是活,家里媳妇也是早早没了,留下个孙子。
她平常在家带孙子,空了就拿鸡蛋去山下卖,结果又碰上叛军,好一段时间没敢下山,听说新来的玄阵军与民为善,这才下山拿鸡蛋换钱,还想领点救济粮。
江展暮听得眼眶通红,叫傅珉把她的鸡蛋买了,不让她下山,叫人把救济粮送上山去。
婆婆连忙道:“多谢菩萨多谢菩萨,这年头收成不好,也不知道怎么就兵荒马乱了。以前傅侯爷在的时候没乱过,自打他没了就开始乱了,听山上老道士说,这回在城里驻军的将军姓傅,要不然我也不敢下山。”
江展暮听了心里又是一番不是滋味。
若说傅珉真为朝廷着想那还好,偏偏傅珉心底想的是改天换日,老百姓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谁当皇帝都行,只要能吃饱饭,哪管皇帝姓什么呢。
傅珉叫了两个人把婆婆送回去,他俩这才接着上山。
两个人手拉着手,时不时停下看看风景,微风把眼泪吹没了,江展暮心里又舒坦一些,很多事情傅珉不问,他也不愿意说,其实他们彼此都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知道就好,问出口就不好了。
又走了一会儿,再不久就到道观了,傅珉问他要不要背,江展暮刚准备摇头。
“少将军!”一个人急匆匆地过来,“前面倒了棵树,路堵了不好走,烦您和江大人在此稍后,我带人去把路清出来。”
江展暮一怔,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很是面熟。
傅珉点点头,转而问他的意思,“是等等还是绕路?绕路的话那条路不好爬,不如等等?”
唤醒的回忆让面前这人对号入座,江展暮搓了搓后槽牙。
“老同窗,何必装不认识?”
傅珉心头立马紧了。
那人摸着后脑勺,尴尬地笑了声,“锦颂,别来无恙?”
“无恙,你是徐老大还是徐老二来着?”江展暮冷笑着,不等他出声,盯着他下巴上的痣道:“哦,你是老二。”
徐家双胞胎,哥哥叫徐永友,弟弟叫徐永民,以前是同窗,虽是隔了几年没见过面,但江展暮记忆力好,尤其是对他俩,记忆尤其深刻。
“你哥哥呢?怎么就投奔玄阵军来了?”
徐永民看了傅珉一眼,正要说话,又听江展暮冷笑了声。
“怎么着,我家十三郎脸上是写了什么?”
傅珉屏住了呼吸,吓得大气不敢出。
徐永民哼了一声,“锦颂怎么还是这般咄咄逼人?到底是我徐家和傅家都没落了,不如你家蒸蒸日上,谁知道怎么当初大家都遭殃了,就你家置身事外还升官了呢?”
江展暮脸色煞白,“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
“他没什么意思!”傅珉眼瞅着要出事,赶紧拉架,“他和他哥是投奔我来的,毕竟受我家牵连,我总不能坐视不理,我和他们真没什么关系,你别多想。”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江展暮扯着嘴角,表情越发难看起来,“我什么时候说你们有什么了?什么叫我别多想!”
徐永民和他打小不和,如今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变本加厉地说道:“反正我没说你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左不过是鸡蛋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两头下注罢了,江大宰相贤名远扬,怎么就能把一个女儿明着许给傅家,一个儿子暗戳戳地许给傅家,反倒还置身事外了呢?也就是咱们少将军傻,有人嘴上说一生一世一双人,背地里连发十三封讨贼疏要为国铲恶锄奸,铲的是什么恶,锄的是谁的奸?”
“够了!”傅珉低喝一声,瞪着他怒斥道:“你他妈有完没完!老子给你脸了是不是!不乐意干了就他妈趁早滚!”
徐永民这才回过神,低着头拱手告退,不敢再说。
等他走了,江展暮愣在原地,脑子里空荡荡一片。徐永民那些话说的好似没什么道理,又好似有什么道理,他竟然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鸡蛋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吗?
可是,可是,自家清清白白,没事不是很正常吗?父亲德高望重,家中世食君碌,升官不是很正常的吗?可是……又可是,傅家不也是军功卓著,怎么就……
“真说起来,他家本来就有问题,就算不是受我家牵连也该被抄家,按理说我可以不管的,但他和他哥哥找上门来,我心里想着也是同病相怜,不好不管,就让他们留下了。”
傅珉叹了口气,亲了下他的额头宽慰道:“玉郞,你别多心。”
江展暮摇摇头,“十三,我的问题,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一开始不该对他那么夹枪带棒的。”
傅珉微讶,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反而不好受起来。
江展暮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
“玉郞?”傅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江展暮张开双臂,吸了吸鼻子委屈道:“卿卿,你背我,我脚疼。”
傅珉马上低下身让他趴上来,心疼道:“你若心里仍旧不舒服,我明儿就让他滚蛋!谁敢给你气受,老子也不惯着,去他祖宗的,老子待会儿就让他收拾东西滚!”
江展暮的脾气本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知道傅珉要自己给个台阶下,他顺着也就下了,笑道:“算了,多大个事?叫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吧。他就一卖钩子的,我和他计较什么?”
“什么粗话,赶紧呸!”傅珉笑道:“你别学我,我是什么大老粗。”
不过他们同窗几个以前说话就这样,年龄差不多,都是家里娇惯地,脾气都挺大,年纪小的时候转头就忘了,该一起玩还一起玩。同窗相见也算是个喜事,江展暮懒得往心里去。
到了道观,徐老二早在上面候着,两个人互相点了个头,这事就算过了。
这道观有个特别的地方,和当年他俩拜堂的武昌观一样,都有棵桃花姻缘树。
祥云观这棵看起来还更有年头一些。
他俩在老道长的接引下拜了三清四御,紧接着拿了姻缘绳一起系在桃花树上。
“老道替二位瞧了一眼,二位实乃正缘,虽有坎坷,但必定能修成正果,因此用不着担心。”老道长道。
江展暮笑道:“这话听得我都起茧子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道长们忽悠我们的。”
“居士若是不信,且看今后是否应验。”
“道长若真有神通,不如替在下算算别的?”江展暮道。
老道士:“居士请讲。”
“飞彪王曹鞍,坐守西北边境重镇,手握重兵,若他当真谋反,对朝廷实属不利。不过说起谋反,曹王爷自第一次举旗谋反后至今反复无常,几次接受招安又几次毁诺,让人迷惑。”
江展暮在地上写了个盛字,用以代表大盛朝廷,他在北方画了两个圈。
“要造反就造反,要归降就归降,但王爷态度过于暧昧,别说是朝廷,就连他手下的人也跟着举棋不定,依道长的意思,您觉得飞彪王是反好,还是归降朝廷来得好?”
老道长阖眼不语。
傅珉清咳一声,“玉郞,你怎好拿这种话问道长,要他怎么说才好?”
不想老道长当真说道:“以老道之见,曹王爷没有彻底叛变的勇气,归降又没面子。眼下皇帝年轻,心气高,想做事,北方有郭天君与欧阳献之辈,若皇帝真有心平定北方叛军,必定会想尽办法招安曹家,只是曹王爷一直反复不定,想来朝廷也会渐渐没有耐心。”
这话其实也是江展暮想说的,又正巧说到傅珉心坎里去。
傅珉的眉头紧蹙起来,他也知道自家舅舅是个多反复无常的人,一直以来曹家造反都是被自己怂恿,若是舅舅当真要归降,自己不就孤立无援了?
傅珉不想归降。
江展暮此时道:“无论如何,朝廷手里还有八十万雄师,眼下四方不定,尚有回旋的余地,等攘平四夷,平定八方,到时候再想被招降,恐怕会失了功名又失性命。”
傅珉这下知道了,江展暮说是来祥云观散心,其实散的是自己的心,这些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可傅珉又不知道,这祥云观的天师其实和飞彪王曹鞍有过交情,江展暮不仅是想把这话说给傅珉听,还想让此地的道长将话转述给曹鞍听,眼下除了这些,又多了个徐老二,徐老二如果对傅珉不是那么的死心塌地,自然也会拿着他的话转告飞彪王。
江展暮觉得,皇帝心底一直有为傅家平反的念头,眼下最是时候。他心想,两个人真想修成正果,那就只有一条路,只有傅珉放下仇恨,被朝廷招安,他们才有安稳的未来。
他当然也知道,这是委屈傅珉。
可他们俩的关系和立场,到最后,必定是要以其中一个人的退让和委屈做收尾的。
不过,傅珉却又不这么想。以傅珉的脑袋,让他想出个天大的好主意是很困难的,但不偏不倚的,这次他真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当然,更多的是他自己觉得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