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驿馆前。
一入京便落下的雪珠子砸在马车盖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同郑适之低哑的温柔的的声音夹杂在一块,传到马车里头。
“公子,到地方了,我扶你下来?”
...
“不要。”
马车里传来的声音有些小,然而听得出来娇气,还夹杂着些许的鼻音,委委屈屈的模样,听着可怜又可爱,驿馆两旁笔直站着的几位都忍不住竖了竖耳朵。
遗憾的是,两个字落定,里头就安静了下来。
温以晏难得的任性。
马车里门窗关着,厚厚的皮毛做成门窗的帘子将整个空间捂的严严实实,烛火在琉璃灯罩里跳跃的欢快,照着他脸颊周围一圈纯白色的狐狸毛格外光亮顺滑。
其实车里已经算暖了,可温以晏还是冷。
心冷。
西北不缺皮毛,他浑身上下几乎都裹在毛绒绒里,爹娘于东西上也没有亏待他,他喜欢素色的,府里的白色皮毛便全给了他。
可就算如此,在皇帝命安北王的孩子到京城替他贺寿,顺便受封世子时,爹娘还是丝毫不犹豫的便将他推了出去。
尽管在过去的十八年里,安北王府里的大公子,内定的世子一直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温以安。
而到了要来京城当质子的时候,他终于又变回了哥哥。
外头呼啸的寒风穿过城里街巷,发出鬼狐狼嚎般的吓人声响,几滴泪终于忍不住滚出眼眶,很快从滚烫变得冰冷,垂在脸颊处有些难受,温以晏有些害怕,想抽出手擦干净眼泪下车。
可手还没从暖手筒里抽出来,便见着马车前方角落里透出来一点光,是有些冷的,银色的月光。
帘子掀开,那束光越扩越大,直至一个人出现在马车车门处,道了声:“还不下来?”
那是一个五官俊美到有些锋利的男人,看着二十多岁的模样,穿着单薄的一件黑色长袍,什么纹路也没绣,掀着车帘的右手广袖一同被灌进来的冷风吹的飘逸。他脸色平静,目光也平静,然而平静之中藏着某种万物可摧的傲然。
那四个字,比外头涌进来的风雪还要冷得多。
温以晏被他吓住,迟钝的想起来男人的问句,想到自己现在的狼狈模样,连忙抽出两只手把暖手筒丢在一旁,有些手忙脚乱的擦了擦眼泪,而后端端正正坐好,确保自己务必没堕了安北王府的威风后,才开口:“你...”。
然而一个字刚出口他便因为哭的有些久不自觉的哽咽了一下。
温以晏苍白的脸立马浮出一层淡淡的红晕,他试图掩饰方才的尴尬境况,伸出右手到了男人面前:“你能扶我下车吗?”
声音很软,隐约带着的哭腔像是蘸上的糖霜粉,让原就香软的糕点愈发甜腻。
他一开口,马车里渐淡的那种香气又开始粘稠起来,萦绕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争先恐后的往池行简鼻尖里钻。
池行简的目光从温以晏脸上慢慢挪至他那只纤长白嫩的手,又缓缓挪回那张脸——一张和他印象中的温肃毫不相像的一张脸。
裹在纯白色狐裘中的脸很小,白色的皮肤在烛火的映照下细腻又柔软,未掉尽的眼泪成了蒙住珍宝的一层雾气,让他黑色的瞳孔有些隐约。
他哭过的痕迹很明显,上挑的眼尾有一抹红,像是揉碎了梅花的汁液晕散在雪中,艳丽,夺目,连湿漉漉的睫毛都在轻轻颤抖。
温以晏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微张的双唇吐露出的温热呼吸化成小小一团的白雾,散在空中。
脆弱的像是一尊琉璃造像。
风吹了一会,池行简方才掀开帘子便涌入鼻中的那种莫名香气渐渐淡去,他忽略自己有些发紧的喉咙,不发一言,只是伸出手握住温以晏的手,将他扶出马车。
动作有些生疏,握着的力气也太大,弄的生疼,可温以晏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到了京城这个地,再不能指望别人把他当成主子伺候...
更何况,即便在安北王府里,他也是被所有人忽视的那个主子...他默默的咬着下唇忍耐。
才下了马车,比方才更为凛冽的寒风便呼呼的吹了过来,温以晏被冷的一颤,他不太敢看那个男人,小声的到了谢,便立马转头要找郑适之带他去屋子里。
动作太快,看起来有些可怜。
下唇被他咬的靡红一片,池行简匆匆一瞥,往下扫见那只印上几道明显红痕的手时,顿时明了。
温以晏转了一圈,却见郑适之在地上跪着,刚要开口,便眼前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穿着深蓝色的衣裳,手上举着件黑色的貂皮斗篷躬身站在方才那男子面前,用有些尖细的声音低声道了句:“更深露重,奴才为陛下披上斗篷吧?”
......陛下?
温以晏呼吸有片刻停滞,他呆呆的转过头,恰好同池行简望来的目光相对,刹那间,他脸色苍白,面上表情惶惶然快速跪地磕头:“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微臣...有眼不识泰山,还望陛下宽宏大量,饶恕微臣。”
京城的街道都用石板铺就,温以晏方才乍然惊着,下跪的动作太快,膝盖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池行简身上的斗篷才刚披好,系带还未系着,他拂开安和的手,伸到了温以晏面前:“无妨,扶着朕,起来。”
温以晏视线有些模糊,委屈夹杂着害怕将他整个脑袋变成浆糊一片,他不想要再触碰这个男人,可偏偏皇命难违。
他慢慢直起上半身,伸向男人的手微微的发着颤,几缕发丝被脸颊上的泪黏着也无暇顾及。这般模样,连向来被人说是冷心冷肠的安和都忍不住心尖一动。
“谢...谢陛下...”
声音里的害怕无所遁形,蜷缩在地上的小小一团和方才的可爱模样差的有些太大,池行简莫名有些不悦。
温以晏的手才搭在地上这么一会,就已经变得冰冷异常了,池行简意识到他的脆弱,控制着力道握着将人扶起之后,也没多说话,只道了句:“安全抵达即可,明日早些来宫里”,而后便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
目送着一行人消失在远处,温以晏双腿一软,恰被赶来的郑适之接住,他靠着郑适之用力抓住郑适之手臂,哭的全身有些发麻,连声音都含糊不清,可郑适之知道他说的什么。
“我想回家。”
......
回家当然不可能。
当今皇帝身为太祖幼子,在跟着太祖打天下立下赫赫功劳,又被分封为秦王之后在封地安然度过七年,却在太祖皇帝驾崩之后赫然领兵自封地过关斩将至了京城,活生生将自己兄长吓死在龙椅之上,从而夺得皇位。
他登基不过半年,便下令说是要两位被太祖分封的异性王爷之子赶来京城。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忌惮着两位异姓王,所以要将两位王爷的继承人召来京城好生考量一番,在皇帝生辰未到之前,他们又如何能离京呢?
更何况,就算是过了生辰,也未必能走。
郑适之将人半扶半抱进屋里,又揽着人坐在榻上,低头沉默的看着他哭泣。
温以晏的哭很有特色,并没有嚎啕的声响,只是浑身一颤一颤的默默流着眼泪。透明的圆润的水滴一粒粒从眼眶中滚出,淌在他白腻的脸颊上,偏生眼尾和鼻尖晕出了红色一片,下唇也被咬的红肿。
像是被欺负狠了...又像是惹人来欺负。
他就这样靠在自己怀里,仿佛全身心的依赖着自己。
离了自己,他会死吧。
郑适之一路上被温以晏忽视的郁气全然消散,甚至生出来几分疯狂的,隐秘的欢喜。
他伸出手,没用巾帕,干燥的手指直接抚上了他面上,轻轻擦拭:“公子,莫哭,万事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指腹抹了滴泪又从身后收回,郑适之捻了捻。
苦涩的味道,混合着温以晏小声的抽泣,竟被他品出了丝丝甜腻。
郑适之是纯正的安北府人,身材高大面容俊美,二十多岁的年纪已经跟在安北王温肃身边三四年,出谋划策,颇受重视。
选人陪温以晏一同到京城来的时候,他本该是做决定的那个,可不曾想与温以晏对视的一眼让他心甘情愿,以身入局。
京城这么危险,任何一个遇见的人或许都能对他家公子造成伤害,所有人都不可信,只有他才是温以晏唯一的依靠。
他宽厚的手掌轻轻放在温以晏头上抚摸,手指深入发丝,偶尔指腹触摸到底下的皮肤,便叫他心尖一颤。
温以晏哭了半个多时辰,才慢慢平复下来,委屈伤心的情绪发泄完了,才意识到自己的泪将郑适之的衣裳都打湿了,连忙从他怀里退了出来:“抱...歉,郑先生。我给你添麻烦了...”
分明被爹娘狠心送到京城来当质子,难过的要命,可是哭的这么伤心,回过神来第一句却还是安慰别人。
郑适之有些无法控制几乎要跃出胸膛的心,却也懂得凡事适度,他收回了手,放轻了声音:“无妨。公子先去沐浴更衣吧。明日还需早些进宫。”
驿馆没有地龙,可烧了炕,睡在上头并不冷。然而温以晏心里藏着事,几乎一整晚都在辗转反侧,睡着的时间还不足一个时辰。
郑适之定好了时辰到他房间里来叫他,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温以晏就自个醒了,喊了仆人来给他洗漱,伺候他穿衣梳发。
他其实困的很,在路上舟车劳顿几个月,还大病了一场,本就没怎么恢复好,昨夜又受了惊,现在跪坐在梳妆台前,还垂着头闭着眼睛瞌睡,可一闭上眼又立马惊醒,一副生怕错过时间的模样,简直可怜。
郑适之跪坐在他身后,看着温以晏因垂头而露出的些许嫩白皮肤,眸色深沉:“公子,既然犯了困,不如靠着我歇息歇息。”
温以晏连忙取出块玉佩贴在脸颊上,冰冷的温度让他很快清醒过来,他转头对郑适之笑的柔软:“不必了,郑先生。既已梳妆好,我这便赶去皇宫里,早些...早些见了他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