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筠本来是低着头在发消息的,直到门突然打开。
她下意识望过去。
跃入视野的首先是印着小狗图案的蓝色家居服,其次是衣服主人略显凌乱的头发,有种刚从被窝爬出来的茫然。
噗。周筠抑制住蠢蠢欲动的嘴角,努力维持表面的镇定自若。
还是这么童真可爱的审美啊。
思绪还未飘远,她记起前来的目的,视线重新聚焦在岑行月脸上,勾起恰到好处的微笑。
“可以请我进去坐坐吗?”
对面的人听见这话,笑意却淡了下来。
只见那双大眼睛一抬,望过来的刹那盛满了复杂的情绪。但岑行月什么都没表露,只是重新微笑起来:“当然,请进。”
客气得叫人挑不出毛病。
周筠点了点头,往房间里走。她听见岑行月在身后的关门声,一时间有些恍惚。
不让客人自己带门,曾经仅仅是她的习惯。
走到桌前,周筠正待打开包拿剧本,余光瞄到了桌子。
岑行月顺着目光一看,这一看不得了:
当时开门完全是她依据本能一时冲动,以至于衣服也没整理,桌面也没收拾,房间的一切都充满了宾至如归的凌乱感。
意识到这点,岑行月不太好意思地说:“抱歉,你先坐床上吧,等我先收拾一下,我这就找剧本出来。”
“没事,这个不急。”身旁的周筠却出声叫住了她,“岑行月,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啊?”岑行月一愣,低头瞄了眼桌上的摞得整齐的饭盒,又抬头去看周筠,语气不自觉弱了几分,“……好像是的。”
她似乎听见一道轻轻的叹气声。接着周筠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你先吃饭吧。我在旁边看剧本,你吃饱了再叫我。”
“——诶?”
闻言,岑行月睁大了眼睛。
周筠已经走到床边,此时回过了头。
她顿了顿,好像想说些什么,又只是说了一句:“拍戏的前提也是保重身体。”
不等岑行月回复,她便低下头,坐在一旁看起剧本了。
一时间,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空气中仅剩下压低的咀嚼声及缓慢的翻页声。
岑行月专注地吃着饭,一口一口往嘴里送着。
其实冯楚买的菜还挺合她口味的,只是这情景下,实在生不出慢慢品味的闲情逸致。
刹那间,脑海中像是闪过了许多念头,似乎又什么都没抓住。
如果把现在这个情况发到论坛,标题可能是这样的:
“前女友提的分手,现在若无其事来房间找我,她到底什么意思?”
岑行月想过许多种可能,但是没有预设过这种要前任等自己吃饭的狼狈情节。
她吃完饭之前,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幸好,幸好我吃饭从来不吧唧嘴。
大约十分钟后,岑行月放下筷子,将盖子扣回餐盒上。
这期间,周筠就如她所说,一直安静地在旁边看剧本,未曾出声催促。
直到岑行月说:“我吃完了,现在要开始吗?”
周筠才放下本子,点点头:“要坐过来吗?”
岑行月便攥着剧本走到了床边,斟酌着分寸,在距离周筠半米的地方坐下了。
剧本围读时,更多的是大家一起研讨,并不能保证演员具体场次的情绪。许多演员会在拍之前私下对戏,以便更好地进入状态,提高现场拍戏的效率。
明天早上是开机仪式,之后拍完定妆照就正式开拍。从见面的第一场拍起,这几天的场地主要在叶南枝的“春来居”饭店,其中也包括了岑行月与周筠的对手戏。
所以周筠找上门虽然在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因为前几部剧戏份不多,岑行月私下对戏经验其实也很匮乏。在她思考怎么开始的时候,周筠先开口了。
“这几天不只有我们四个人初见的戏,也有后期的对手戏,这个你了解吧?”
“嗯,我知道。”
拍摄的顺序并不完全按剧情发展顺序走,更多时候是剧组根据场地进行调度,这也要求演员在一个集中时段里能够快速进入各个时期的角色状态。
周筠把剧本摊开,摆在二人中间。她用笔虚点了几处,示意岑行月几个不同阶段的重点戏份。
“我们可以先试几段,找找感觉。”周筠偏过头看岑行月,“叶南枝和江声需要熟悉起来,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岑行月与周筠探过来的视线对上,语气也不自觉认真起来:“好。”
现在坐在这里的不能是岑行月和周筠,而是小道士江声和饭店掌柜叶南枝。
粗略对完初遇后,岑行月渐入佳境,好像找到了些感觉,是从前演戏未有过的兴奋。
“那我们再对一下这段?”周筠打开了其中一页,笔帽从几行字上轻轻划过。
岑行月顺着笔身扫过去,是那场叶南枝和江声夜谈的戏。
根据剧本,彼时进度已经过了四分之一。陆圻稳步推进事业主线,崔妙语被卷入世家斗争,而江声则在经历了此前的案件后,下山前固有的认知被打乱,陷入了不知前路的迷茫。
店门早已紧闭,住店的客人也各自回屋休息。一楼的灯火已经熄灭,屋外漆黑一片。
叶南枝甫关上房门,便听见身后传来江声的声音:
“……叶娘子,你说,我又该去向何方呢?”
她按下门扉,轻叹一声。随即转过身,缓步走向江声。
江声趴在桌上,见叶南枝走来,低垂的眼睫也抬起,一双杏眼远远望来。
打见面以来,江声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蕴满生机,纯粹又坚定。
而此刻,那双明亮的眼眸却盈起一汪哀愁的水雾,朦朦胧胧,让叶南枝想到蜡烛下的墨汁。
叶南枝的心忽然塌了一角,软绵绵的透着酸。
她走过来,在江声对面坐下了。
一桌之隔,她能够清晰地瞥见江声身上的道服,还有卸下搁置一旁的剑。
面对江声的目光,叶南枝没有立刻回答方才江声的问题,而是静静地坐着,思索着。或许,那句疑问并不是对着她,问的人也未必需要得到什么答案。
室内点着油灯,并不昏暗。叶南枝却倏然站起,推开窗,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小仙姑,你看。”
听叶南枝开了口,江声便不再趴着。她直起身,顺着叶南枝的视线望去。
窗外黑沉沉的,唯有月光皎洁,流出几分淌在屋檐。
“你在山上看过的月亮,和在这里看的,可有不同?”
江声身子又探出去一点,看得更加仔细:“并无不同。”
只是她紧接着蹙起眉头:“……可我这心里却总觉得,就是有哪里不一样。”
“月虽有圆缺,始终是同一个。”叶南枝靠过来,与她一同凝望着月亮,“但人心难度,世道难测。如今时移世易,是你望月的心境变了。”
江声扭过头注视她,面露困惑:“我的……心境?”
叶南枝见状,笑着端起了桌上的酒杯。
“你呀,喝完这壶酒,就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尽管猜不透叶南枝的用意,江声还是接过酒杯,乖乖应下:“好。”
酒杯相撞,酒香在屋内蔓延,寂静的夜里碰出清脆的响声。
酒店的窗帘被拨开,月光洒落一地,融入酒店光的圈圈昏黄。
直到周筠曲指在本上轻叩,岑行月才回过神。
周筠不动声色收回停在岑行月脸上的视线,温声问道:“你觉得刚刚那段怎么样?”
平复了心神,岑行月细细回想,忽然眼睛一亮:“我明白了!”
“我先前也想过,照理说陆圻与江声的理想更接近,为什么让叶南枝来进行这段对话?但刚才和你一对,我好像突然懂了。”岑行月语调上扬起来,“陆圻博学不假,可是论怎么让江声入世,叶南枝才最真实,最接近人间。”
听完,周筠眉眼一弯,认可道:“对。”
岑行月受到鼓舞,高兴得打算和周筠把后面几处对手戏一并对了。
两个人将接下来几天的戏挑出来,挨个对词。间或停下来讨论交流,时不时提笔划线标注。
待对词进入尾声,时间也接近了零点。
看着周筠正在活动肩颈,岑行月瞅向她手边的矿泉水瓶,问:“你不喝了吧?待会扔我房间垃圾桶就行。”
“嗯,有劳。”
周筠来得随意,只带了剧本和笔,连水都是酒店房间备的。
临走前,周筠叮嘱道:“明天第一场是初见,好好调整,小心跟后面的告别戏串情绪。”
“知道啦。”岑行月打了个哈欠,“你回去也早点休息啊。”
见周筠转身要走,她想了想,补上一句:“到了记得发个消息!”
目送那人背影消失在拐角,岑行月才关紧门,挂上了锁。
她心情颇佳地走向洗漱间,边哼小曲儿,边扯了张洗脸巾打湿。结果一抬头,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
这个镜子里笑开花的人是怎么回事!
岑行月汗毛倒竖,勾起的嘴角却死活压不下去。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送周筠出门那会儿,俩人的情绪都太自然,也太亲昵。
甚至,她都想不起来,原本藏起来的怨和刻意维持的疏离,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消散不见的。
“冷静冷静冷静!”岑行月把脸埋进洗脸巾,但怎么给自己泼冷水好像都无法恢复清醒。
……算了。不是说现在只有江声和叶南枝么?
那这些对岑行月和周筠又有什么影响呢,就这段日子,仅此而已。
洗漱完毕后,岑行月走到床边,重新把窗帘拉上。
关了灯,她躺在床上,给手机定好了闹钟,闭上眼睛。
睡意迅速涌来。在彻底进入梦乡前,岑行月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盘月,圆满而莹润。
今天好像是农历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