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白天总是漫长。时针过了七,天仍是亮堂的。
房门半掩,窗帘拨到两边,落日余晖映得桌面一片橘色。风扇吱呀吱呀响着转头,吹动了桌前人的衣摆。
咖色桌垫上摆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字,紧挨着的是一沓剧本。木质置物柜前落了面铜边立镜,镜中映出半张素净白皙的脸。
“咚咚咚。”房门被叩响。
周筠抬起头,拨开垂下的长发,回应道:“诶,我在。请进。”
门后立刻探出一个扎着丸子头的脑袋,紧接着门被推开。
“茶泡好啦。”谭星走进来,把茶杯放在茶托上,杯里的绿茶冒着腾腾热气。
“谢谢。”周筠朝她微微笑道,放下剧本,随手挽起头发,绑了个低马尾。
谭星趁周筠喝茶的功夫,顺势坐在旁边,笑嘻嘻地问:“怎么样,姐,剧本看得差不多了?”
“嗯,下周就要进组了,琢磨得越透越好。”周筠随口答道,瞥见谭星的动作,随即品出点别的意味。
她眉头一挑,手指轻点桌面,侧过头看欲言又止的谭星,嘴角微扬:“你想问的应该不是剧本吧,有事儿需要我帮忙?”
谭星被戳破了心思,嘿嘿笑了两声,问道:“姐,你知道岑行月吗?”
闻言,周筠端茶杯的动作稍稍一顿。她若无其事地呷一口茶,脸上表情未变:“听过,也在我们剧组。怎么了?”
“也没什么,”谭星不太好意思地推了下眼镜,“就是看过一部剧,还挺喜欢她的,不知道能不能跟她要个签名……”
周筠放下喝空的茶杯,瞥见谭星那欲语还休的模样,心下一乐。
迎着对面期待的眼神,她答应下来:“我当是什么事呢。进组以后我和她有对手戏,到时候我会去试试。先说好,我也不保证一定能帮你要到,失败了不许跟我急。”
“没问题!感谢筠姐,我这就去帮你把茶满上——”
看着小助理欢呼着拿起茶杯跑出门去,周筠笑骂一句:“出息。”
又像是想到什么,周筠脸上的笑意淡去几分。她垂眸看着合上的剧本,目光落在第一页的几个大字上。
——“春过长安?”
听到友人念出来,岑行月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一把夺过剧本:“嗯,就是这个剧。”
白艺寒从沙发里坐起身,斜眼瞅她,狐疑道:“你干吗突然羞涩?”
“哎,这不是要开拍了,我紧张一下不行吗。”岑行月搪塞几句,把头埋下去,不吱声了。
白艺寒扁了扁嘴,悄没声伸长脖子,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岑行月捧着一本小小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冰凉的空调房里,热喷喷的气息凑上来实在太过明显。岑行月察觉到白艺寒巴在背后,冷酷地一指头戳开:“边儿去。”
“不看就不看,啥宝贝玩意,稀得。”白艺寒悻悻缩回去,嘴上嘀嘀咕咕。
岑行月瞄了眼白艺寒,把小本子递给她:“你要看就看吧。”
白艺寒定睛一看,那小本东西原来是日历本。纸质的,巴掌大,除了小没什么特别。
她这样想,也这样说出口了。听见白艺寒的说法,岑行月才解释起来。
岑行月以前其实没有看日历的习惯,真要说起来,这还是当了演员之后养成的。因为签约之后,甭管火不火,只要公司有安排,档期就得空出来。打工人就要有打工人的觉悟,说不定哪天行程表就排满了。而每到这种快要进组的时候,她就梦回大学赶ddl,每天算日子,越算越慌。
白艺寒听完,恍然大悟般点着头,又躺回沙发上。她揶揄道:“至于么,又不是没拍过。一回生二回熟,你这也有三四次了,总该有点经验了吧?”
“嗯嗯嗯没错,你说得对。”
“我靠岑行月,你又敷衍我!”
“……”
岑行月开始装聋,任凭友人在背后吱哇乱叫,自是不动如山。
仔细想来,白艺寒的话也算不得错,即将进组的戏正好是她演的第四部。
岑行月,娱乐圈入行一年的菜鸟演员,演艺界尚未升起的透明新星。此前多为剧组小配角,包括但不限于职场剧乐于助人的工具人同事,校园剧里没有故事的女同学。唯一有点水花的是古装剧中女扮男装的郡主,虽然戏份不多,但因为男装扮相尚可,也算在该赛道里闯出点名堂。
白艺寒是她在拍第一部戏时认识的。
俩人试镜的角色恰好是主角身边的哼哈二将,剧内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剧外二得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同为初出茅庐的十八线开外小演员,岑行月和白艺寒迅速培养出革命友谊,意外地成了生活中也常联系的朋友。
半年前,白艺寒参演了一部古装剧,意外地凭借甜美的外形条件以及讨喜的人设小火一把,目前事业逐步上升,让通告甚少的岑行月着实有些羡慕。
也许是上苍听见了她的呼唤,正愁没有戏接,一个大饼就从天而降了。
刚拿到试戏剧本,岑行月怀疑自己没睡醒,对着经纪人冯楚再三追问,反复确认。直到冯楚受不了,举手投降道:真的是真的,你就好好准备吧,尽力就行。
也不怪岑行月不信。这部剧虽说是网剧,但制作班底精良,导演和编剧业界口碑不错,二人合作的剧都广受好评,也是小花小生们争抢的目标之一。这种饼掉在小透明头上,多半是上面的大咖没拿稳,掉了点渣下来。
因此,试镜的时候谁都没抱希望,岑行月也是抱着一种“最后一次”的悲壮,争取好好发挥,不留遗憾。
结果通知下来,岑行月咣当一声,入选了。番位挤进了第三,这一进步堪比阿姆斯特朗。
冯楚欣慰地说,小月啊,好好干。
岑行月一边腹诽谁是黑魔仙,一边严肃地点头说,冯姐你放心,我会的。
话放出去了,她便说到做到。
这些天除了钻研剧本以外,岑行月几乎没干别的事,整日就在思考怎样才能把这个角色演好。她演戏经验确实不多,但也不至于像初次经手那样心慌意乱,这些日子读下来,心里也不那么虚了。
至于紧张到要算日子的“大事”……正如白艺寒所言,一回生二回熟,进组焦虑并非主要原因。说穿了,只是对外应付的借口。
因为白艺寒说最近空出了行程,要回家和爸妈一起吃饭,岑行月便没留她。
一个人吃饭比两个人就简单得多了。下一锅面,捞出来拌点老干妈,晚餐就算解决了。
岑行月把蓝牙音箱放在架子上,听着摇滚乐,摇头晃脑地洗完了碗。将碗筷摆进消毒柜,她湿哒哒的手不方便点击手机屏幕,干脆继续让歌放着,走到洗手间门口取毛巾擦手。
走回厨房的路上,她听见摇滚乐播完了。停了一个空拍后,轻快的吉他声响起,岑行月忽然一怔,随即立刻卡下了暂停键。
只差一秒。
岑行月劫后余生似的长舒一口气,关了蓝牙音箱,把手机揣进兜里,离开了厨房。
路过洗手间时,她鬼使神差地踏进去,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端详起来。
扬起的眉峰,略深的眼窝,内眼角稍尖,显出几分锐利。鼻尖和唇角却是钝的,不笑的时候看着严肃,笑起来又是一派稚气。
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用了四年,脸还是那张脸,变了的好像只有长了的头发和修过的眉尾。
岑行月把散下来的头发虚虚一拢,试着定在后脑勺拿了个高马尾。
一瞬间,镜中的身形好像模糊了,重叠出依偎的两个影子,耳边仿佛掠过几声夏夜的蝉鸣。
随之闪过的还有几帧温柔的侧脸,匆匆得像谁离开的背影。
视线逐渐恢复清晰,镜子里只有一个人伫立不前。
她笑了笑,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