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日融雪岭,孟春草木新。
长风大学西园的腊梅仍然余香袅袅,金子似的花瓣因昨夜寒流溯境落了满地,与雪与泥紧紧拥在一起。园子的空地上有三三两两的女学生在打羽毛球,她们的两旁是郁郁常青的古柏。
雨花石铺就的蜿蜒小径通往航空航天系的探星楼,据说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还是长风的第一任中文系出身的校长起的。
此时,一个身穿卡其色长大衣的高挑男人双手插兜从小径一头大步流星却不紧不慢地走来。立体剪裁的衣摆和浅驼色的羊毛围巾一起随着他的步伐在空中飘扬。
男人经过正在打球的女生,不知是谁不小心将一个球打到男人脚尖前,只听到有人含笑用带着一丝歉意的口吻高声道:“苏教授,麻烦您帮我们把球扔回来行吗?”
诚然,在这个但凡男生长相清秀,稍微懂得穿搭、注意打扮就会被称为帅哥的时代,苏暮年的模样确实堪称惊为天人了;然而不只是这一个优点让他成为人群普遍注目的对象。
国防空军部退役少校,二十三岁回母校硕博连读不久被指定的博导助教,内定航空航天系新教授这三个更富有实质性的头衔令他闻名遐迩。
但也多亏他万里挑一的外在条件,从高中到大学,只要他想,就从来不乏女朋友。他的发小兼损友李从嘉曾透露,苏暮年情史堪比英国皇室史。人家是改朝换代,政权更迭;他是身边美人后浪推前浪,女友换了一浪又一浪。
这些都是闲话。
苏暮年在羽毛球前停住脚,这才堪堪舍得将手从大衣口袋里伸出来。指甲顺着长势被修剪成规规整整的椭圆状,张开的虎口处有清晰的薄茧。手指纤长,指节分明,粗细均匀得恰到好处。白净之余,指根的关节还因寒冷微微泛红。
他拾起球,小臂微微发力将球抛回去,另一只手掏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摸过球的手指,将纸丢进附近的垃圾箱,他又重新把手揣进兜里,继续沿原路前进。
“谢谢苏教授!”
苏暮年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屏幕最下方的灰色软件,他摸着鼠标左键的食指迟疑了片刻,适时手机屏幕便亮了。
他瞥了一眼尚在加载进度条的电脑,又看了一眼手机;一串陌生号码正不止地随着小提琴版《沉思录》的旋律闪动。考虑了不过三秒,苏暮年关上电脑接通电话。
“喂?”电话对面的人大概说了什么惹得他不悦,苏暮年的眉头不耐烦地皱起,空着的右手抄起桌子上一支签字笔有一搭没一搭地转。
“行,知道了。
挂了电话,苏暮年全然没了别的念头。空茫的窒息感浓云般积聚在他胸口,他倚着办公桌下意识调整呼吸。
十二年了,那件事现在依旧像根鱼刺似的顽强地卡在他的心头,剔之不去。
平复了大概五分钟,他抬臂看了看表,抄起鼠标旁边的车钥匙认命开车去机场。
从长风大学西门出发,开去机场不过四十几分钟的路程。
机场高速道两旁种满粉白早樱,此时枝干已花云漫漫,如烟似幻。首都景华最著名的“情人大道”便是这处。然而此时的苏暮年无半点赏樱雅致。
排着长龙如滞水慢流的车辆令他烦躁不已。平常机场高速基本处于畅通无阻的状态,唯独二月底到四月初会车满为患。无他,多数是慕花而来的观景车辆。
妈的,真无聊啊这些人。苏暮年忍不住在心中骂道。
微风卷起几瓣浅粉的花瓣悠悠降临前窗玻璃,苏暮年无端对这种美丽的植物升起厌恶之情。
直到金黄的夕晖笼罩城市,苏暮年终于抵达机场临时停车场。他小跑前往3A出站口,颀长的身体被夕照在地面拉出长影,竟平白生出一丝电影情节般的寂寞。
苏暮年三步并作一步跨完台阶,在人流湍急的大厅寻觅记忆中的面庞。长年累月的训练锻就了他优异的体质。除了发丝有些凌乱,苏暮年并无其他剧烈运动后的生理反应,比如上气不接下气或者疲惫。
他还没看到苏弥夜的身影,心头莫名焦灼。拿出手机想拨个电话,又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对方号码而只能悻悻然放回衣袋。
“哥!”嘈杂大厅里不知从哪处冒出一声,很悦耳,似乎是在喊苏暮年。
他扭头朝声音的方向猛一看去,只见一个高瘦的青年背着黑色匡威双肩包,推着纯黑日默瓦大号行李箱自人海中向他走来。
苏弥夜带着墨镜,怪不得苏暮年没认出他。
苏暮年左手一紧,因青年的靠近下意识握成拳。他很快意识到并松开,快步走去接过对方手里的行李箱。
作为长辈,他本来是该冠冕堂皇关心几句走走过场。奈何那些陈年旧事纠着苏暮年心头一团乱麻的情绪教他无从开口,愤怒主导神经盘踞他的胸口。
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直到驱车上路,归程依旧与黄昏樱花为伴,苏弥夜打破了沉默。
“哥,你们这儿的机场公路好漂亮啊。”苏弥夜坐在副驾驶,姿势很安分,只是降下车窗转头久久望向窗外。
他其实一直观察着苏暮年,从他在机场看见苏暮年的时候起就发现后者的眉头至此未曾舒展过。
正在开车的苏暮年分神能想象出他眼里映满樱花兴致盎然的模样。之前心里对樱花莫名的敌意荡然无存。
“嗯。”
苏弥夜早先已经在心中预演过无数种苏暮年可能应对他的反应。这种敷衍的冷漠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他仍然难以避免地感到心头苦涩。
车里归于静默,苏暮年对这样的死气沉沉莫名感到满意,晾着苏弥夜一个人尴尬似乎能带给他报复般的快感。
“麻州那边的公路就很一般啊,和所有高速一样全是绿树。”苏弥夜明明过了变声期,偏偏嗓音还带着少年独有的清冽。
小孩儿虽然长大了,但他的声音放在人群里辨识度很高。苏暮年忍不住这样想。
“哥,爷爷说你在长风大学任教,教的什么啊?我在你们学校隔壁学临床医学。”
苏暮年脑袋一阵晕眩,没有搭理他。
意思就是说,他的公寓即将迎来五年没有主人的凄凉时光。
他已经提前规划好哪个月在哪家借宿了。要让他和苏弥夜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五年,还不如杀了他。
天晓得他十二年前就做好跟苏弥夜老死不相往来的准备。
苏暮年神思飘远,表情也更加冷淡起来。苏弥夜张了张嘴,看见他的状态,故也索性闭嘴,不再自讨没趣,打起瞌睡来。
黑色大奔驶入月烟水榭,苏暮年停好车,扔给苏弥夜一张门禁卡。
“眺云台第二幢3-5。密码0708。”
苏弥夜揉了揉惺忪睡眼,还没来得及回答,苏暮年已急匆匆扔下他的行李开着车走出十米开外。
苏弥夜这下瞌睡全醒了。就苏暮年这避瘟神一样的态度,他现在是看出来了,恐怕一年也别想见几次面。
他不由得苦笑,只得带上自己的行李慢条斯理找到眺云台第二幢3-5,收拾起行李。
公寓内是干净利落的北欧风装横,两室两厅,一件主卧一件客卧,毫不例外的是两间卧室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之前从来没有人住过。房里的家居非常现代化,科技的影子随处可见,是旁人随便望一眼都能幻想到在此生活的惬意。
这两间房不可能没住过人,苏弥夜参观完整个公寓,得出结论:苏暮年为了避开跟他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的时光,特意把房子留给他一个人住。
怎么说呢?苏弥夜站在放有薰衣草香熏的主卧门口,觉得自己这番颇有鸠占鹊巢的意味。
算了,反正……苏暮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苏弥夜心情由阴转晴,在客卧安置好行李后转到浴室去洗澡。至于主卧,他得给苏暮年好好留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番苏暮年扔下苏弥夜驱车便跑,却是把车开到了发小李从嘉的别墅。
李公子其人,苏暮年相处十几年下来给出评价:人傻钱多贼好骗。
李从嘉其实并不乐意跟苏暮年一起住,无他,坏处早在初中住校时感受过了,从此不愿再体验第二次。可是在苏暮年的再三保证以及威逼利诱下,李从嘉不得不接受这份口头上的瑷珲条约。
李从嘉的别墅功能齐全,苏弥夜此时一边跟他打桌球,一边接受他饱含幽怨的盘问。
“都说了是突发事件,老爷子一个电话给我打来,还有二十分钟那个家伙的飞机就落地,我能有什么办法?”苏暮年漫不经心地瞄准二号球,白球击中二号球后弹壁又将五号球击中,两颗球进洞。
“可恶,所以你就找上我?”李从嘉心烦意乱,一颗球也没打中,遂扔了杆在一旁的沙发上瘫着。“我是真不明白什么人能让我们年哥怕成这样。”
“激将法没用,别来。”又是一杆进洞,苏暮年换了个角度重新瞄准。“不是怕,只是很烦。很烦那个家伙。烦到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他听见他。”
“莫名其妙。人家招你惹你了?”李从嘉白了他一眼。
“砰”!
苏暮年一杆将白球狠狠戳进洞里,也将杆子扔了。“关你屁事。”
李从嘉气笑了:“好,您是大爷。来了我家还要我给您端茶送水。”
“开玩笑的,咱李少爷是谁啊——我想跟你商量另外个事。”苏暮年扯着一脸职业假笑走到李从嘉旁边跟他勾肩搭背。
“借钱就免开尊口了。”李从嘉没躲开他,开玩笑道。
“咱俩谁跟谁啊?谈钱多伤感情,我是跟你谈感情来着……”
“打住——打住打住打住!合着十几年过去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老公?”李从嘉一个弹射逃离苏暮年“带刺的怀抱”,退了有八步远。
苏暮年终于维持不下好脾气,拳头捏得咔咔响,翘着二郎腿递给李从嘉一个眼神:“你他妈还让不让我把话说完?自己回来还是我来请你?”
“你说的回来,是指这里……”李从嘉弱弱指了指沙发的另一半,“还是指乘凰?”
“你说呢?”苏暮年保持这个姿势一眨不眨看着李从嘉。
李从嘉立即战略转移回到沙发:“你知道乘凰我当时……”
“你当年连退赛都没给我一个交待。春花秋月后来那一档子事,最后不管黑的白的你全背下来了。你当是你自己傻还是我们傻?”苏暮年终于有时间也有机会跟李从嘉面对面谈起当年跟游戏有关的事情,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阿年,能不能别管?就像你和小夜的事你希望我别管,一样的。”李从嘉只是侧过头去看着矮几上的星球灯,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来情绪。
“这不一样。你暂时不想说也可以。最近有新比赛了,我打算回去。”苏暮年见他至止于此,遂不再逼问,转而提起另一个他更关注的东西:他今天上午看到“乘凰”——不,如今早已改名为
“胜者成皇”官博发布的海选招募。
“我不会回去的,我知道你迟早会回去。因为你有你的明光。可是你知道明光和五更寒不一样。所以我不会回去的。我对这个游戏的感情远远不如你的。”李从嘉微微叹了口气,依旧扭着头盯着灯。
“……那行。我随时等你浪子回头。”苏暮年仰面抱着头陷进沙发里。
两人都保持沉默,隐隐约约能听到墙上的挂钟时针“嚓嚓”的转动声。
浪子回头。这个词真是不错。
李从嘉虽缄默,实则无声在口中咀嚼这个词语。
活到如今,他不知被多少个人用这个词框过多少遍。
比如十八之前,他是浪子,十八之后,他爸妈满意他终于回了头。实际上他一直是一个浪子,从未回头,在他自己看来。
如果真有什么能称得上让他回了头的,那只有陶醉了,可那也不叫回头……谁能把在十一年之后才发现自己一直暗恋高中隔壁班女同学并承认这件事尝试追求对方称为浪子回头呢?
浪子回头。苏暮年在使用了这个词语以后心头也兀地一跳。
无他,只是不应该地想起了苏弥夜。
他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是配得上这个词语的。不论是高中时期背着老师家长逃课打游戏早恋还是后来退役,他考中状元、服役和任教长风这些事都算是传统意义上的浪子回头。
这样的日子多少有些死气沉沉,称不上多舒心,不过在部队里的日子除外。苏暮年真正向往的是曾经和乘凰盟会里兄弟们呆在一起的日子。
看似一去不返,但他尝试把它们找回来。
李从嘉和苏暮年保持着从前的传统:是兄弟就睡一张床。
李从嘉房间采光很不错,银白月光透过乳色纱帘照进来,刚好把靠窗的苏暮年留在阴影里,把李从嘉给罩进去。
苏暮年睡觉一向积极,不多时就朦朦胧胧快进入梦境。
李从嘉躺在一片皎洁里愈发清醒。夜晚的静谧让他的心脏不由自主打开一个豁口,想要倾吐出其中的秘密。
“你怪我不去主动解决心结,那你为什么不愿意面对你自己的心结?”他轻轻地问。可惜除了苏暮年微弱的鼾声和他自己的呼吸声,无人回应。
苏暮年失去了一个大好时机,只因为他先一步睡着了。
我最喜欢的故事之一,希望你们也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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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苏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