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俗 第6章 陆

申小豹忽然挣开柳司的怀抱，冲向哪吒，呲着牙就要撕咬。

哪吒不动，太乙一甩拂尘，想挡一挡，眼看就要打到小豹子身上。

柳司上前伸出尾巴一卷，把小豹子拦回身后，“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小豹子很乖，不会轻易暴起伤人。”

双方离得近了，申小豹牙呲着呲着，脑袋上慢慢冒出了问号。

这矮个子身高身形是对的，但是，容貌气质是旁边的高个子才对，他要咬谁？

“还好他没事。”敖丙单膝跪在申小豹面前，“那日害你父亲断了一臂，生死不明，对不起。”

哪吒挠挠头，也跟着道歉：“我也有错。你爹，是个好人。”

可惜现在的申小豹听不懂，他在柳司身后警惕着。

“喏，这是小豹爱吃的酥炸小鱼。”见两人一个比一个自责，柳司摸摸乾坤袋，掏出来给他们，“拿去哄哄，小豹脾气很好的。”

“多谢。”

敖丙拱手行礼，翩翩玉公子。

柳司眼睛亮了，众所周不知，他对相貌堂堂之人向来好说话。

“不客气不客气，这位小公子，无需多礼。”

敖光咳一声，柳司才把目光移回来。徒儿看太久了，不妥。

“这是我儿敖丙。这是我徒儿，柳司。”

“哦！原来是师傅的孩儿！”柳司笑容更灿烂，虎父无犬子，一张帅脸旁边是更帅的一张脸，叫人赏心悦目。

“师傅天天念叨你，整日说你有多好多好，现在一见，果真如此。”

敖丙看看父王，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挺开心，“没有那么好，父王谬赞了。”

谦逊有礼，柳司觉得这个小娃娃真是被教养得很好。

“哎呦娃儿，莫咬噻！”

太乙的拂尘被小豹当成逗猫棒了，吃完了炸小鱼后追着他闹。

哪吒一把抢了自己师傅的武器，单手插兜，“小孩子玩玩怎么了，又不会坏。小豹来，哥哥陪你玩！”

申小豹记吃不记打，一藕一豹很快就玩到一起。

“轻点噻！吒儿轻点扯！给师傅留几根毛！”

一行人打打闹闹，李府新来的小厮在厅堂沏好了茶，出来迎客进门，又接过几板车的物什。明日才是生辰，生辰礼先放到客房。

李靖天还未亮就去了城里，百废待兴。他总是跟在百姓身边，亲力亲为重建城池。

“父王，孩儿每日运转七轮小周天，四**周天，冰河飞泉和寒霜残雪练到了七重天，冰玉九天已至九重天。另外，还和师伯新习得了变身术。”

“不错，很用功。”

“谢父王。”

柳司看看爹，又看看儿子，互相彬彬有礼，看得他一头雾水。

“过午孩儿会和哪吒一起巡视陈塘关，以防妖怪进犯；然后同师伯一同到后山修炼。”

“很是勤勉。”

“谢父王。”

父子俩不说话了。敖光想问问儿子在这吃得如何，睡得可好，但又不知从哪里提起，踌躇着。敖丙想父亲从深海龙洞这么远来到陈塘关，一路上是不是很累了，他说话多了会不会很吵。

先打破沉默的，是柳司。这两人太奇怪了，在比谁喝的茶更多吗？

“明日是你生辰，你今日也要练习功课吗？”

“回师兄的话，我一日未曾懈怠。”

都是和敖光学过法术，敖丙就称年长的柳司为师兄。

“叫小司就好，比起当你师兄我更希望和你做朋友。但你才四岁，在我们那就是个小娃娃。在人间，都还没到上学堂的年纪，没有休息日吗？”

“回小司的话，修炼不可懈怠，只有日日勤勉，才能不辜负父王和师傅的期待，我……”

“等等。”

柳司越听越不对劲，向自己师傅投去不满的目光。才四岁的小孩子，一日不歇息这也太不像话了。

他拉着敖光，背过身。

“师傅，你天天这么教孩子的吗？敖丙到底是四岁还是四百岁？”

“这……不妥吗？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没事。”自己师傅无辜的眼神太无措了，柳司什么都没说，只道，“我想带敖丙出去玩。”

“自然可以。”

敖丙不知父王和小司在说些什么，还有点紧张。不过，小司似乎同父王很亲近，他也想如此。

“小丙，叫你小丙可以吗？”

柳司得到孩子父亲首肯，到敖丙跟前眉目含笑地问。很热情，敖丙有些不知所措，点点头。

“那小丙我们走，怎么说我也混迹人间几百年，当你半日小师傅还是可以的。”

“我们去哪里？”

话音刚落，哪吒头上顶着申小豹就进来了，“你们去哪玩？”

太乙一身狼藉，一边心疼岔毛的拂尘，一边替哪吒正了正裤腰。

“玩撒子玩，跟我去后山练平心静气！下回别又为了打个小妖，就把人家房子轰成渣渣！”

“切，又是瀑布下淋水啊，师傅你能不能有点新意。”

被偏爱的有恃无恐，被宠爱的就无法无天，哪吒就是被爱包围的小孩。柳司看得出来，哪吒比起敖丙更自在，他沉吟了一会。

“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

柳司跑到外边，挖泥，拍紧实，拍成方块的模样。

他说哪吒天生火象，控火术虽杀伤力极强，却未算功夫练到家。因为，哪吒连烧出一块坚硬的泥砖都做不到。

“哼，瞧好了，小爷这就烧给你看。不就是块砖嘛……”

轰，泥块成灰，落到地上尽是稀碎。

“哎呀呀真可惜。”柳司开始揶揄，“我眨眼啦？怎么没看到砖？不会是这堆碳吧？”

“谁爱烧谁烧，小爷才不干这鸡皮蒜毛的小事。”

“可是，陈塘关新建在即，要是城中百姓用上了三太子炼出的，坚硬无比的砖，岂非很自豪。将来遇上妖魔鬼怪，也会说‘这是陈塘关三太子亲手制的法器，我们有他保护！不怕你’。这样不好吗？”

哪吒跨出李府大门的小脚丫又退回来了，区区一块砖，有什么难的。

太乙连忙说对对对，陪着徒弟挖泥去。娃儿愿意磨炼，是好事。

敖丙要去帮忙，柳司以他有别的功课要练为由，拉着人跑了。敖光斟了一杯茶，放凉了也不喝，悄悄跟在了徒儿身后。

柳司把敖丙带到城中，杂粮铺，小孩子最喜欢的糖果柜面前。

“小丙，选你爱吃的。我送你。”

敖丙看了一圈，糖果都很贵，而且对修行并无增益，连连摆手，“不用了，这很破费。”

“考核失败。”

“为什么？”

不管敖丙的震惊与不解，柳司转头和掌柜说，每一种糖果都给他包上一份，还要试吃，若是他弟弟喜欢，就多买。

掌柜哪有不应的道理，搓着手欢迎两位试吃，多吃，多买。

柳司随手往敖丙嘴里塞了一颗酥糖，糖熬制金黄时掺入牛乳，又裹满坚果碎，香甜可口。

敖丙眼睛亮了，很好吃。

还有呢，柳司说完带着敖丙尝遍了店里的糖果，又去糕点铺试了所有包子点心，水果铺有的也买，快到响午，就去酒楼把菜都点上一遍。

“小丙喜欢吗？”

“喜欢！”敖丙什么都不用做，只是跟着柳司的脚步吃遍了陈塘关，“但，是不是太破费了？”

“考核，还是失败！”

敖丙急了，连连追问为什么，他哪里做的很差吗。

“小丙哪里都很好，太好了，很会体贴人。可是，却不会体贴自己，哪有小孩，连自己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的。”

所谓修行，修的是人的本心。但连自己的喜好都不知，修哪门子的仙，往后怕是根基不稳。

同一层楼，坐在角落里的敖光皱眉。

“在人间，四岁的孩子会闹着父母买糖葫芦，不买就躺地上嗷嗷哭。可四岁的你，只会汇报功课，一板一眼的，像个小老头！”

敖丙沉默了，我可以这么任性吗？

“你父王，明明兜里一个铜钱也没有，但是连吃七桌子大菜，我可是心疼坏了我的钱。本以为小丙也是个饕餮，金子我都备好了，可是你连想吃的糖都选不出来，愁死我了。”

柳司也不想孩子有压力，一边揶揄师傅，一边挤眉弄眼的，满脸搞怪说发愁。

敖丙没忍住，笑出声，“父王，吃白食了吗？”

是啊，珊瑚珍珠贝壳那些不算，哄小孩开心相信师傅也不会在意我诋毁一下他的形象，柳司肆无忌惮地念叨一个紧张兮兮买生辰礼的老父亲形象。

逗得敖丙越笑越开怀。

旁边偷听的敖光，一开始还在乎自己伟岸的父亲形象，但听见儿子笑得如此开朗，便也笑了。以往，是自己给了敖丙太多压力。

“哈哈，哈哈哈父王怎么会吃了十碗小馄饨还忘记付钱了，哈哈哈哈。”

“还是我回去付的。因为你父王很爱你，他见到路过货郎背着的长命锁，觉得很适合你，特意追上去买的。”

柳司说，小丙对师傅不用那么拘谨，爱他的父亲，会纵容他的所有坏脾气。或许，师傅也很想和小丙亲近，只是师傅都是老妖怪了，有些端着放不下的架子也正常。

老妖怪。

端架子。

敖光感觉接连被骂了两句，自己的形象在徒儿心里这么不好吗？

“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敖丙漂亮的眼睛满是无措，看向柳司求助。

忽然，他嗅到了一丝父王的气息。敖丙示意柳司凑过来，他在耳旁轻声告诉柳司父王在附近，可环视一圈没看见，在担心背后议论父王是不是被听见了。

柳司干脆坐到敖丙旁边，学着轻声说话。

两个脑袋靠得很近，窃窃私语的听不真切。敖光也不知道自己不悦些什么，虽说我儿相貌不凡，但徒儿这几日都不怎么偷看自己了，现在不会是……更喜欢我儿的容貌……

敖光脑海里的天马行空无人知晓，转眼那边两人就去付账，往外走，他也跟上。

酒楼门口，拐角小巷口。

“小丙你快感受感受，师傅还在不在？”

“不在，往那边走远了！”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噗嗤，笑了，越笑越大声，笑到眼角泛泪。

方才柳司掏出两张符纸折的小人，写上两人的名字，附上灵力催动符纸，便成了纸替身。一个小把戏骗走敖光，作弄成功了，两个人都很开心。

怎么变亲近？从把过分的尊敬丢掉，学会撒野开始。

“嘴边有东西。来，擦擦。”柳司笑够了，无意间瞥见敖丙嘴角粘了碎米，遂在乾坤袋里一顿翻，才找出了一条小帕子。

“谢谢。”敖丙看见远处小摊，母亲喂小孩吃饭，小孩吃得满脸都是，母亲也不嫌弃，只是掏出帕子耐心地擦拭。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帕子，好像不那么羡慕别人家的幸福了。

“走走走，现在是下学堂的时间，我们去找他们玩。”柳司揽着敖丙的肩膀就往公园去，带他去同龄人之间玩闹。

踢毽子的时候，只要过去接一脚，小孩们就能玩成一团。

蹴鞠，斗草，骑竹马，放纸鸢……

一开始柳司还陪着，后来还是闹不过几岁的孩子，只在一旁看，还是新身体好使。

他坐在榕树下的秋千上，头靠着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晃啊晃。太阳逐渐落下，夕阳不灼人，映在柳司身上，连睫毛都泛着金光。

敖光看了许久，才坐到柳司身边。

秋千不动了。

“抱歉，不是故意骗走师傅的。”

“无妨，为师也是第一次见敖丙这么开心，是徒儿的功劳。”

柳司摇摇头，师傅坐得太近了。

这是个小孩子玩的秋千，两个大人，挺拥挤，呼吸的动作大一些，手臂都能贴在一起。

敖光思索了一番，他不想徒儿误会自己是个坏父亲，却不知从何开始讲述，从东海龙族的过往开始吗，索性把所有都告诉徒儿吧。

“徒儿。”

“嗯？”

柳司一转头，敖光就伸手搂着他的脖子，拉近，额头贴在一起。

“！”敖丙还在呢！师傅干什么！柳司的眼睛瞪得比杏子大，刚想挣开。

只听敖光说，静心，闭眼。

眼睛一合上，千百年光阴飞逝而过，从镇压锁妖阵到暴打仙翁，柳司都知道了。

敖光低眸看着徒儿，睫毛轻颤的模样，一动不动，看了很久。

其实记忆浮现有很多方式，不一定非要额头相抵，但那一瞬间，敖光想这么做，他也这么做了。

小孩被各自的家人催着回家吃饭了，敖丙一一道别，还约着来日也一起玩，他还想带着哪吒一起来，和师伯告个假。

他一回头，就见柳司一把推开父王，脸上通红，像是要着火了。

“师傅你！你骗人！”

说罢，柳司就跑了。天知道他有多羞愧，什么东海龙王最器重的长条，什么故友，明明庙里的就是师傅本龙。师傅为什么骗自己，是在看自己笑话吗？

完了，怎么办？柳司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现在他谁也不想见，脑海里不停回放之前当着师傅的面，骚扰龙，非礼龙，完了。

敖光愣在原地。完了，他忘记把自己的真身藏起来了。

怎么办，徒儿好像很生气。